刺骨的仇恨。冰冷的杀机。痛快。仿佛从喉头咳出一口梗在心头多年的血,弥漫着腥甜的香气。心火在沸腾,那股仇恨的烈火将清白的魂魄烧灼殆尽,灰飞烟灭。他在上方俯视着老人痛哭流涕的脸,挥动着死亡的铁锹。
不、不对。是她,而非他!
她蹲下来,微笑着看着老人的生命渐渐消失。
像是案板上的活鱼,哪怕是在开膛破肚之后,仍然肌肉挣扎痉挛着,从案板上蹦到地上,蹦跳着抽搐着,最后还是成了锅里沸腾的鱼汤。
享受。无与伦比的享受。完美得令人心醉。
死亡并没有什么令人欣赏的部分——无论是沉淀的尸斑、僵硬的关节、混浊的角膜散大的瞳孔、融化的皮肤,以及扭动的白花花的蛆虫。但是,褥夺去别人的生命,将活生生的东西变成静止死亡的过程,这种仿佛偷窃神明权力的行为,才令人神魂颠倒。
填上最后一抔土时,她仿佛将那个迷茫和犹豫的自己一同掩埋在了深坑里。那双墨色的眼睛燃起了野兽般的火焰,终于燃成燎原大火。
燎原的火。远处的一桥仿佛末世纪录片一般,在火焰的高温中烧灼变形,如同一块融化的巧克力,向中间坍塌。钢筋咋下,砖石滚滚而下。一道雪白的影子在其上坠落,姿势优美得如同在向上升腾飞翔。
潮水涌入了坑里。刁书真猛地清醒过来,她的右腿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和麻痹感,竟然动弹不得。或者是因为刚刚身体的压迫和坑里的低温,偏偏在这个时候抽筋了。
她挣扎着想要从坑底爬起来,坑底的淤泥像是无数只手,将她牢牢地黏在地面之上。如同粘蝇板粘住一只倒霉的苍蝇。慌乱之中她试图用左手支起身子,却无意间磕在坑里一块尖锐的石头之上,划破丝绸的声音格外响亮渗人。钻心的疼痛削弱了她的神志,不断拍击着岸边的涨潮涌入,活着泥沙浇在她的身上。
她一开口,便呛了好几口水,腥臭污浊的水。她几欲作呕,耳边听见下一波浪潮正在呼啸而来。
难道——就这样死了?没有死于穷凶极恶的连环杀手的屠杀,没有亡于花言巧语的骗子精心构建的陷阱,就这样死于一场小小的意外,像是只水灾过后来不及逃出窝的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死去?
孙凤娣在坑里被活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眼前的画面走马灯般闪过:母亲端来两杯一模一样的牛奶,逼问着幼年的自己;父亲赤红暴怒的眼睛,像是野兽一般低吼;老师的瞳孔渐渐涣散,手足冰凉,嘱咐自己不要浪费独一无二的天赋;宋玉诚震重地拒绝郝仁,说不喜欢活人时郑重又清冷的模样……
宋玉诚!
巨大的力道提着刁书真的领子向上,破开水面。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灌入刁书真的肺叶。她竭尽全力地吸入新鲜的空气,战栗了好一阵子,才勉强缓解那种铭刻入骨的恐惧。
宋玉诚也跳下了坑,积水没过了她的小腿,藏青色的连衣裙被弄成污浊不堪。刁书真狼狈地坐在水里,脚下滑了好几下,才勉强站了起来。
宋玉诚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拧出水来。刁书真缩了缩脖子,低着头,莫名做错了事的心虚。
“你受伤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吸引了宋玉诚的注意,她眉头一皱,脸色更差了。
“没事没事,不小心被石头划了一下,破了点皮。”刁书真忙不迭辩解道,“不用费事。”
宋玉诚不顾仿佛是被从泥里刨出来的刁书真身上污秽,拉过她的手细细查验一番。一条伤口贯穿手掌,从掌侧的小鱼际肌一直延伸到大鱼际侧,足足有五六厘米,殷红的血还在不断涌出。
“不行,必须去医院缝针。”宋玉诚面部的肌肉更加冷硬了,怒气冲冲道,“要是感染引发败血症就糟糕了。不知道外面的土质和水源里多少病菌寄生虫呢。”
“哦哦。”刁书真弱弱地回答道,她转开目光,演示自己的心虚愧疚感。
第9章
两人并肩走在风光带边,所幸已经比较晚了,江边人迹寥寥,不然又会有很多人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仿佛从地里刨出来,浑身是泥的刁书真吧。
宋玉诚扔给刁书真一袋干燥的衣服。后者并不感到惊讶,冲她讨好地笑了笑,就去江边的洗手间匆匆将自己身上的泥水简单地清理了一遍。
这次是宋玉诚开车。今天的宋玉诚车开得飞快,不同于往日规矩严整的风格,透着一股子心烦意乱的意味。
两人一路无话。刁书真几次想开口,都被宋玉诚冷漠的眼神给阻挡了回去。别说话,生气呢。
刁书真实在是觉得为这点小伤就去医院有点小题大做,换成往日她拿点双氧水冲一遍,再用生理盐水冲一遍,草草包上就了事了。但今天她不敢再开口,免得让在宋玉诚的怒火之上再加把火。
伤口很长,但不算深,麻烦的是在污水中浸泡了这么久,感染的风险比较大。急诊的大夫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人,揣度着她们俩的关系。
急诊科的大夫手很稳,先用肥皂水洗去伤口周边的污物,再用双氧水冲洗伤口。
水流带走了污物,划破的皮肉翻着白色,仿佛再挨上一刀。
刁书真痛得面色发白,汗珠从她的额上冒出,她微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宋玉诚神色阴沉,端坐在一旁。
急诊科大夫有种大气不敢出的憋闷感,恍然间觉得这里是倒霉催的妇产科,渣女怀上了不知道哪里来的孩子,被头顶绿绿的原配拖来流产。
不对。刘大夫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腹谤自己小说看多了,想象力太过丰富。
“这几天别沾水,记得定期换药,防止感染。”刘大夫叮嘱道。
两人并肩走出急诊室,夜已深,街上空荡荡的,寥寥几辆车从空旷的街面上飞驰而过。
刁书真试图搭上宋玉诚的肩膀,对方瞪了她一眼,拍开了她的手,显然是还在生她的气。
如何应对生气的室友,刁书真很有自己的一套。
过了一会儿,又是一辆车飞驰而过。刁书真本能地将宋玉诚揽在内侧,连累了手上的伤口,不由地痛呼一声。
“很疼吗?”宋玉诚墨瞳里流露着关切。
“没有,没有。”刁书真忙不迭否认,却刻意蹙起了眉头,显得很痛的样子。
宋玉诚被她吸引了注意力,她细致地用面巾纸擦去刁书真额头上的汗水,轻声问,“真的那么痛吗?”
“是有一点。”刁书真的桃花眼里蒙着一层水汽,倒像是真的疼得狠了。
她可怜兮兮道:“还在生我气吗?”
宋玉诚瞥了她一眼,闷闷道:“没有。”
“真的,我不想打扰你相亲,就先自己一个人来看看现场了。”刁书真做了个投降的手势,笑道,“多亏了你,不然可能真的交代在那里了。”
深夜的大街很是安静,两人并肩走着,路灯的投射下,身后长长的影子交叠在一起,亲密异常。一阵风吹过,香樟树落下几片陈旧的叶子,发出沙沙的轻响,平添了几分寂寥。
“你和那个女孩子很熟吗?”良久,宋玉诚开口问道。她站定在那里,简单的牛仔裤,白衬衫,气质干净出尘,宛如青砖瓦上初落的一抹新雪,洁白柔软。
刁书真一愣,目光躲闪了一下,她低头望着脚下的落樱,迟疑道:“不算吧。”
“哎,我知道你这样高冷如仙子、生人不近的家伙,肯定很难理解我这种人。”
刁书真看着宋玉诚那双清冷的眼睛,笑容灿烂,“可是老宋,人生苦短呐,既然她有情我有意,快活快活,这又怎么了?”
“你看,我活着,一不图功成名就,出人头地;二不图一生一世一双人,感情坚贞,至死不渝;三不图家庭美满,子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四不图长命百岁,身体康健,羽化登仙。”刁书真的神色晦暗不明,“也就喜欢研究研究犯罪心理学,还不一定能出什么名堂,破获什么大案。”
“要是连喜欢漂亮小姐姐的这点爱好都不能满足,那人生还有什么乐趣?”
刁书真轻轻哼起了一首不成调的歌,很是喜庆,听上去似乎是《今天是个好日子》。
宋玉诚望着刁书真的背影,升起了一阵难言的迷惘:一直以来,她的世界是黑白分明、静止不动的。她不害怕死亡,不贪恋活着。她怀中抱着枯骨,在自己的轨迹上按部就班地走着,这条笔直的线从现在通往生命的尽头。她几乎可以看见自己从青丝如瀑到白发苍苍,由初出茅庐的小法医变成经验丰富的老法医,就像小毛毛虫长大,变成大的毛毛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