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来说,伏寿在入宫之前,已经完全做好时下贵女嫁人该有的准备了。
她学过《女诫》《列女传》,懂得清闲贞静,守节整齐等妇德;会洁齐酒食,以奉宾客;蚕桑女工都不在话下。她也接受过贵女该有的素质教育,懂音律,能赏歌舞。而不同与刘清少时抵触阅读经史子集,她在大长公主府上,正经学过《史记》《韩诗》等,能与蔡琰对答如流。
也许适龄的贵女中,有人比她更有灵气,但没有人能比她所学更全面了。
阳安大长公主早已着力将她往皇后的模子里培养。
在这一点上,蔡琰自认为无法再教导伏寿更多了。
伏寿歪头看来,笑道:“先生还不去么?莫要迟了。”她变得比从前爱笑了。皇帝赐婚后,又派了蔡先生来教导她。她初时以为要把从前在家中学过的“女子卑弱”等书再学一遍,还有主持中馈等事,谁知道竟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儿。最开始皇帝令蔡先生问她想学什么,她答不出来,也不敢答。于是皇帝便给她拟了个单子。她非但可以毫不顾忌皮肤是否白皙,而整日练习骑射;也可以跟随医工,学习基本的医理与妇人生产之事;甚至能亲自学习如何操作提花机,不再是普通的织布,而是织出金子一般的锦绣来。
伏寿感到她从前全部的人生,都没有这几个月来得快活肆意,叫她感到活不够一般,恨不能每日变成十三个时辰。
皇帝甚至还许诺,待到她出嫁之时,可以沿水路而出,在汉江上游亲自看一看船是如何造出来的。
蔡琰下午去未央殿之前,看到的伏寿还是热烈欢乐的,待到晚上回到长乐宫,却见伏寿房门紧闭,左右守在门外都不敢稍动。
“怎么了?”蔡琰上前。
左右宫女轻声答道:“下午回了一趟大长公主府,回来路上便哭了。”
蔡琰微微皱眉,推开门扉,在床榻角落里找到抱膝发呆的女孩。
她抚着伏寿僵硬的颈背,柔声问道:“回家受委屈了吗?”
伏寿这旬月来与她已是相熟,此刻被关切一问,再忍不住,想到母亲的申饬与劝导,伏在她怀中,呜咽问道:“先生,女人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女人?”声音中满是迷茫与不安。
*
“你们来问朕,什么是女人?”翌日未央殿中,刘协原是要查验未来江东女主的课业如何,谁知引出来这样一段公案,他望着下首一大一小两位女人,扶额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不曾听过一句话——凡是男人写女人的文章,历来都值得怀疑,因为他既是……”他说到这里又顿住,在已历三世的记忆里转了个圈,意识到这是他在现代学过的哲学内容。
原话是法国哲学家普兰·德·拉巴尔所说,“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
刘协望着半藏在蔡琰身后的伏寿,女孩神色中有痛苦、迷茫,还有一种强自忍耐的羞耻。
他忽然意识到,这看似简单的问题对眼前这个人来说,乃是人生的关键问题。
第151章
伏寿下午回家, 被阳安大长公主怒骂了一通。
母亲从未如此失态过,像是忘记了大长公主的体面。
当伏寿顶着一张被晒成小麦色的脸,走到阳安大长公主面前时, 阳安大长公主再也忍不住怒火与失望。
“怎么弄成这个丑样子?你就要嫁人了, 自己心里没点数吗?”阳安大长公主怒道:“你原本就生得不够美丽, 随了你那卑贱的生母, 只剩一身年轻的皮肤还算看得过去,现在晒成黑炭一样,待你到了江东,你的未来夫婿看你一眼都会觉得恶心!我这么多年来是怎么教你的?我前阵子手把手教给你的东西,你都记到狗肚子里去了?”
伏寿知道自己没能进后宫, 实在让母亲大大失望,这些时日以来母亲一直是憋着火的, 她小心应对着, 以为可以维持表面的平和直到出嫁,没想到母亲的怒火在今日喷发, 而一喷发就要把人伤透。
也许是因为母亲对她生母的诋毁,也许是因为母亲真的伤到了她, 也许是因为她嫁人在即……
伏寿没有像从前那样乖乖听训,她抖着嗓子小声申辩道:“是陛下令我学骑射……”也许潜意识里,她想要抬出皇帝来与母亲对抗, 她隐隐知晓这正是母亲的痛处。
母亲对皇帝无能为力。
伏寿是聪慧的, 她的确触到了阳安大长公主的逆鳞。
阳安大长公主彻底进入了狂怒状态, 这愤怒不只因伏寿而起,还因为她发现近来一切都不在她掌控之中了。她要给高祖祭祀用鲜荔枝,荔枝树没能种活,皇帝派冯玉来打她的脸, 她非但不能问罪养荔枝的宫人,还要挤出笑脸留冯玉用饭。早年她救了柔夫人,养在府中,以为天长地久终有用处,谁知吕布竟长久回不到长安了,而柔夫人已是半疯,留下去不是与吕布结缘,倒是结仇了。丈夫伏完做了执金吾,照她看来,公务并不繁忙,但就是不见归家,早晚都在外面,只是为了减少与她相见的时间。而长子伏德虽然出息,却与儿媳林氏情好日密,不当值的时候来她面前请安,也不过蜻蜓点水一般,敷衍得很。连她养了五六年的长公主刘清,近来都待她冷淡了。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因为皇帝疏远她,她离权力越来越远了。在她身上无利可图,连亲人都面目可憎起来。伏寿原是她最后的希望,培养出一个皇后,一个被她握在掌心的皇后,一切的荣光还会回到她身上。可是皇帝不要伏寿——伏寿无用!而她失掉了权力,人也渐渐老去,还剩什么?只剩满腔的怒火,此刻都冲着伏寿而去。
“少拿皇帝来压我!”阳安大长公主嘶声道:“你又是个什么东西?若不是我,就凭你那卑贱的生母和虚伪的父亲,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我在你身上花的心力,就算是条狗也会冲我摇尾巴!你倒是投了新主子,就回过头来冲我呲牙了!”
伏寿面色涨红,眼中蓄泪,一生之中从未听过这等羞辱粗鄙的话。可羞辱她的人是母亲,她不能离开。
阳安大长公主感到身上一阵潮热,背上又沁出冷汗,忽冷忽热的症状,是她近来常有的妇人症状,是青春在离开她的明证。
她越发恨伏寿,“哪怕你有董意一分的美貌,又岂会不能成事?”
伏寿的泪落下来,泣道:“母亲若要美貌,何不去寻美貌的歌姬来?为何又要教女儿诗书,让女儿懂得廉耻?难道女儿十年所学,不及旁人生来的美貌吗?女儿能读会写,善骑射弓马,通医术纺织,会持家宴客,难道只少了美貌一项,便全无用处了吗?”
“嗯,全无用处。”阳安大长公主冷冷道。
伏寿愣住,含泪望向母亲,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的阳安大长公主冷漠到了骨子里,她亲手撕开女儿眼前那层玫瑰色的纱,要她看清这个真实残酷的世界,“哪怕你已做不成皇后,但你要嫁去的江东孙氏。你能读会写,但孙氏手下缺士族文人吗?你善骑射弓马,比得过孙氏手下的精兵猛将吗?你通医术纺织,孙氏手下的医工与织工又岂会少?你会持家宴客,孙氏府中自有长史操办。”
阳安大长公主冰冷得一样一样数下来,语意中的恨意越来越深,不只是冲着眼前的女孩,也许是为她自己这一生而怀恨不已,“在你出生的家族给你的身份荣光之外,你对丈夫唯一的用处便是生儿育女,你唯一的武器就是年少美貌。所以我教你修饰自己,教你曲意逢迎,教你柔弱体贴——这一切都需要你有一张能看得过去的脸。”她嫌恶得扫了一眼伏寿晒成小麦色的脸,“可现下,你连这仅剩的有用之物都毁坏了。”
“如母亲所言,我竟不是我,只是一张脸。”伏寿哀泣而怨怒。
“还是岔开的两腿之间。”阳安大长公主冷笑道。
伏寿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再也承受不住,捂住脸蹲下|身去,拼命压抑着哭声。她在哭泣中,还妄图挣扎,脸埋在手臂间,含糊道:“可是陛下说……”
“陛下?”阳安大长公主击碎了她最后一张盾牌,“陛下若果真为你好,怎会不要你?”
她早已听闻这数月来陛下对伏寿的安排,她深恨陛下的插手,毁坏了她精心培养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