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种袭击后,两人身上的衣服都破破烂烂一片狼藉,站在一大群乌七八糟的清洁工里刚好不显怪异。五条还在想怎么名正言顺的加入进去,身后突然有人拍了他一巴掌,差点跌了个趔趄。
“第一天上班啊?”是个身高体壮的中年女人,腰身肥胖,橙色工服外面套着个袖章:“愣着干嘛呢不想吃饭啦?”
她嗓门颇大,五条缩了缩脖子。夏油面色不善地往他面前一挡,反击的话涌上舌尖。
千万记住,再不爽也只能道歉: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惹怒了什么人——《186天游历大空洞》乔治·威廉姆斯著。
夏油顿住,咬咬牙:“非常抱歉,他昨天得了重感冒,请工头多多包涵。”
可能他的眼神实在太冷,女人干咳一声,从角落里抓起两把扫帚往二人面前一丢,训斥道:“生病是你自己的责任,给我好好干听见没!”
五条忙不迭点头,差点没憋住笑。
工头走后,五条拎着扫帚笑出声:“哎你这编的什么破借口呢,居然还有人信?”
夏油叹气,伸手蹭了蹭五条背上被拍的地方,无奈道:“得了吧,今天就先这么着,干活干活。”
看来工厂内部的管理不太紧,暂且能蒙混过关。
他们半真半假地挥动扫帚,把满地煤渣扫到垃圾箱,累了就拄着扫帚停下来歇口气,如此循环往复。周围干活的人也并非全都兢兢业业,逮着机会聊天防风的年轻人一抓一大把。
五条感叹着“果然打工摸鱼才是正道”,夏油凑到他耳边低语几句,两人便一齐看向某个方位。
“鱼儿上钩了?”五条坏心眼地笑,“果然你刚才是故意的。”
夏油趁机在他头上薅了一把,权当报复:“也不全是。”
第十三章 Chapter 13
按照刚才听到的广播,这座工厂遵照轮班制运作,一天三班倒。夏油暗自估算着下次轮替的时间,把扫帚从左手换到右手——他身上到处是伤,多以软组织挫伤和小面积擦伤为主。
五条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小动作,看了他一眼:“咋啦?”
夏油把一撮煤渣赶到五条脚边,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痛,笑道:“没咋,肾上腺素退了有点疼的慌。”
“那倒也是。”五条抬脚踩在漆黑的渣滓上,鞋底碾了碾,“近距离跟幻想种接触后甚至失足跌落大空洞的滋味如何?还敢这么狂吗?”
这话居然出自五条之口,夏油气得想笑:“还说我?要是你没去芯片馆,我用得着大老远跑去东一街找你吗?这时候咱俩早就窝在家里摆弄解析器了,没准能把三重密码也破译出来。”
话虽这么说,夏油却从未考虑过后悔。从小到大他只在五条身上尝过五内俱焚的苦楚,因此丝毫不敢挪开目光,生怕这位神仙一眨眼就被风卷走了。
五条蹂躏着那堆无辜的煤炭,半晌没说话。一溜蜿蜒血迹淌过左眼,破坏了那张脸上角度绝妙的平衡,却为始终漠然的神色添上冷冽。
他下意识想开口反驳,说自己不需要别人搭救。被规则束缚、压制、局限的前十年让他学会反抗,久而久之,“顶嘴”这一毫无意义的举措便刻入本能,逮着机会就往外冲。
但这一次,伤人的话在喉咙里转悠了几圈,迟迟未能离开舌尖。
五条想起遮蔽天空的尘埃、幻想种轰然倒下的悲鸣与隔着砖瓦泥泞向他伸手的夏油。后脑的伤势令神智昏沉不清,他被摩托闷雷似的怒吼唤醒,在失重感中勉强睁开眼,正好看见黑发少年从车座上高高跃起,眼尾被惊怒烧灼出一抹惨红。
夏油仿佛在高声叫他,即便那声音堵塞在唇齿之间,嘶哑得几近耳语。
那一刻,隔着飞沙走石与响彻天地的哀鸣,五条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欲望。他想回应那双手,想抚平那人眉眼间沉淀的焦急,想向他保证自己不会擅自离开——即便他平生最痛恨的就是誓言。
于是他顶着逐渐模糊的视野,很轻很轻、坚定而柔和地说:
“我在。”
“你说什么?”夏油皱眉,“别是这都要反驳吧。”
五条一惊,从纷乱粘稠的回忆中瞬间抽离,重新置身熔炉工厂。身旁的夏油正在缓慢活动肩关节,并明显倒抽了口凉气。
——原来自己险些把脑子里想的东西说了出来。
但此情此景,五条也确实没法再出言针对了。他终于放过了脚下那摊煤渣,挥起扫帚赶进角落,再生硬地接话:“确实是我的错,你千里迢迢跑来救我真是太感激了。”
怎么这人说啥话都硌得慌呢?
夏油很不满,但他这些年也算摸清了五条的脾气,对这人不管不顾上来就杠的性子司空见惯。此时他既然没有主动回击,大概是着实清楚自己理亏了。
“我没有怪你,”他耐心地说,“谁也想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只能接受既成事实——这是你常说的话,这次不也一样?换气期每月一次,地底下大把有门路的人,再等等,肯定能顺利回去。”
五条单脚踩着扫帚往上捋,似乎想把混进帚毛里的纤维抖出来。听见夏油的话,他有些不甘示弱地转了回来,张着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小声挤出一个“哦”字。
工厂门前的空地逐渐被工人们扫出一条路,细密冗杂的谈话声衬在黑压压的空气里,犹如一群放大数百倍后的黄斑蚊。所有人看似都在干活,实则一边应付检查一边聊天,混过几个小时都不见工头出来管。
身处其中,夏油和五条之间微妙的尴尬被某条循饲料而来的鱼迅速打破了。
“打扰一下,请问你们是新来的吗?”
一位褐发年轻人小心翼翼地问。
他身着工厂统一的亮橙色制服,柔软的中长发被红绳松松束起,露出一张周正清秀的脸。长相兼有东西方特征,想来是个不知传了多少代的欧亚混血。
这人刚刚举着垃圾铲从人群另一端挤过来,似乎一早就想跟二人搭话,却苦于找不到时机。
夏油只迟疑了半秒,这人立刻紧张地攥紧铲子,慌慌张张补上:“我不不不是故意找茬!刚才看见你们在跟刘大姐头说话,有点好奇才……”
“没事没事,”夏油友好地笑笑,“你说的对。这家伙刚被派下来没多久,正好我也同路,合计合计干脆搭伙来了。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还请前辈多多包涵。”
他有礼而亲切,音调和语气都很缓和。夏油狭长锋利的眉眼原本颇具攻击性,却被他此时技巧十足的笑容化解成温和与真挚,看得人赏心悦目。
年轻人放松下来,声音终于稳住了:“前辈当不起!只是你们刚才确实有点引人注意,我就想来看看……看看你们需不需要帮助。”
他目光柔软,脸虽被脏污覆盖,依稀可见原本清秀的底子。夏油一边用收敛的目光观察他,一边慢慢感受背后五条指尖写下的笔画。
安、全。
夏油几不可见地舒了口气,保持着适度的热情:“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刚刚还在为往后的事发愁呢。如果前辈愿意帮忙,我们实在感激不尽。”
他稍作停顿,年轻人几乎马上开始点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当然可以!你们有什么问题都尽管问,我……”
夏油失笑:“别急,我还没说完——前辈怎么称呼?”
“啊,”年轻人诧异,好像才意识到他们尚未互通姓名。“我是乔尼,乔尼·亚齐伯格。”
他有一双浅灰色的眼睛,瞳孔边缘透出点亮光,很抓人的颜色。
夏油:“那么,很高兴认识你,乔尼。我是夏油杰,这家伙——”五条从他肩上探出头,懒懒接话:“五条悟。”
“我们都来自五区。”夏油点点头。
乔尼把二人的名字翻来覆去念叨了几遍,放下垃圾铲,一脸期待。就差把“快问我”几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现在不是工作时间吗?你们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混?”说话的是五条,用他一贯拖长的尾音,带点微妙的讽刺意味。
夏油徉怒,瞥了他一眼,转而对乔尼抱歉地笑笑:“悟就是这个样子,前辈别见怪。不如,我们等到轮班再说?”
乔尼连忙点点头,似乎不太敢和五条目光接触,抄起铲子跑了。
望着他离去,夏油脸上亲切的笑容顷刻间剥落,像一幅没干透的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