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别急。”他答道,抽出螺丝刀将夏油递来的零部件嵌入接口。接驳处响起清脆的实音,核心黄灯闪烁,青白的电火花沿着线路劈里啪啦一阵响。五条紧紧盯着面板内部咬合运作的部件,前额布满薄汗,又被他信手擦去。
终于,驱动铠的“手指”部分颤了颤,伴随清脆的机械音依次抬起。
“成了!”五条跳起来,一把抓住夏油:“果然是核心的问题!如果要把制式军刀加装上去,我们得找到一个更适配的调节器——就是上次伯父提到的那种——这次绝对用不着试错!”
夏油把自己从废物堆里拔出来,左手提着个生锈的把手,朝五条志得意满地挥了挥:“你说的?上次是谁手抖得差点把铁芯熔了?”
“少添油加醋。”五条不屑,“你只不过比我稳上一丁点罢了,没准下回把自己都烧了也说不定。”
夏油正处于争强好胜的年纪,尤其无法容忍这家伙在自己最拿手的领域反复挑衅。他当即一挑眉:“试试就试试,我还怕你不成?”
五条还没讽刺回去,手背上突然落了一块棉絮似的小东西。起先只感觉那块皮肤传来一阵凉意,接着就见“棉絮”缓缓变小,最终消失无痕。
一个念头渐渐成型。五条张嘴想说,声音却被突如其来的嘹亮嗡鸣淹没——
那是撕裂空气、震碎云层的警铃,疾驰呼啸着钻进每个居民的后脑勺,再恶狠狠地凿出一个窟窿扬长而去。所有人都怔愣了一秒,像战场上猝不及防的冷箭、平地拔起的万丈高楼;他们任由那串昭示着噩耗的铃声风驰电掣,从血液深处透出彻骨的凉。
“快!走!”比语言更快的是本能。夏油一把拉住五条的手,拽着他狂奔起来。他脸上混合了惊惧与忧虑,肺里吸进骤冷的空气,雪花姗姗飘落,如同一场盛大寂静的葬礼。
五条立刻意识到原委,也随之迈开双腿。他还攥着那件驱动铠,被夏油抓着的手却无意识扣紧,籍由相贴的掌心汲取一星半点暖意。
老太婆等在门口,身边停着辆年久失修的小电瓶。见二人冲出来,她立刻把头盔一戴,指着后座让男孩们跳上去。夏油急的顾不得其他,赶忙拽着五条爬上座位,抓紧安全杆,在老太婆一脚勇猛的油门中随电瓶车破风而驰。
从东十二街到东七街的路上一片闹腾。各家各户都在抢着最后的时间整顿装备,不少人甚至攀在屋顶上敲敲打打,企图把瓦片钉得更加牢固。条件差点的已经打点好食物和水,沿大路举家迁往熔炉周边。那几座地表工厂虽环境恶劣,却因靠近熔炉而十分暖和,以至每年冬天都会挤满密密麻麻的五区居民。
只要运气好点儿,这些底层公民的生还率能达到百分之八九十。
刺耳的警铃始终在上空回荡,房屋吐出整装待发的人。熙攘嘈杂中浸满恐慌,像一块偌大的海绵垫,轻轻一挤,便淌出挥之不去的张皇惧意。
夏油看不见五条的脸,但背后那只手却越攥越紧,隐约透出凉意。凛冽寒风中,夏油将恐惧掩埋心底,竭力扬起尾音,勉强扯出几丝笑意:“没事没事,这一次我们可是做了百分之两百的准备,区区冬天而已,修几个驱动铠就过去了!”
“……”五条似乎回应了,又似乎没有。夏油屏息去听,这家伙便油腔滑调地在他耳边说:“这话还是留着给自己壮胆吧,驱动铠达人。”
“你这人……!”夏油气急,身后那只冰冷的手却悄悄放松了。他心里一动,不再计较五条讨人嫌的嘴,转而改了话锋:“本驱动铠达人确实打算抱着电路板过日子,再怎么说也比挤在脏乱逼仄的熔炉工厂里乞命要好得多!”
五条转头看着街上闷头苍蝇般纷乱的人群,“哼”了一声。
老太婆把他们送到家门口,美菜子感激地迎出来,往她手里塞了几袋速食面和盐水,目送电瓶离开,才转向两个孩子。
“东西都准备好了,你们回房看看还有什么要带的,趁警报等级转红前下地窖。”美菜子指指五区中央那栋六百米高的气象塔楼。高塔表面的显示屏正停留在一份阶梯状的警示表上,其中亮起的标识赫然为橙色。
男孩们打开门,发现家里几乎被搬空了,只剩大件家具与空荡荡的陈列柜。所有器物表面都套着一层防护膜,靠近西面的窗台已经泛起冰晶的亮莹色。宏树正在用木条把所有门窗钉死,尽可能延缓房屋在冬季初期就早早沦陷的趋势。
夏油回房扫视一圈,确定没有遗漏任何物品,便在父母的催促下和五条一同登上梯子,进入地窖。
活动门合上的刹那,厚厚一层灰尘从地上扬起,眨眼间凝固成晶莹剔透的冰渣。
来到第五区的第二个冬天,夏油被美菜子的行动力深深震撼了。
或许是上一次吃了大亏,这回她几乎把整个家都塞进了地下室:行军床、厚棉被、五升的热水瓶、各类食物、十几件风衣和羽绒服等等,甚至包括三个便携式火炉和整整一箱宏树收藏的纸质书。
夏油目瞪口呆地看着父母升起炉火,明黄的火焰在机关齿轮间跳跃。他知道地窖里甚至有一个堆满驱动铠的隔间,全是过去一年间自己东奔西走收集来的残次品,足够宏树给他们上好几个冬天的课。
“你们得穿多点。”美菜子抖开大衣,给五条和夏油一人披上一件,“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千万别掉以轻心。”
宏树坐在炉火边调试仪器,闻言拿出移动收信机,开机看了一眼,说:“气象塔预计今晚会挂红,至少持续两个月。”
“挂红”——寒流警报的最高级,禁止任何人滞留户外。冻土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款待”人类,而人类除了苟且躲藏竟别无他法。
去年的夏油曾缩在炉火旁彻夜发抖,今年却不知怎的多出些勇气。也许是准备足够充足,又或许是身边多了一位年龄相仿的伙伴——人永远具备从后辈身上得到激励的能力——的缘故,夏油几乎安下了心。
他领着五条进入储藏室,点起油灯仔细分辨四周堆放的驱动铠。美菜子贴心地把一台炉火搬到门口,整间屋子立刻暖和起来。
“都在这儿了。”夏油环顾四周,“按宏树的说法,接下来两个月我们还真得跟驱动铠在一张床上睡觉。”
五条从架子上扒拉出一把改装过的动力折叠刀,把玩片刻,笑道:“好哇,咱们走着瞧,看谁先跟可爱动人的驱动铠小姐培养出感情。”
夏油已然在这人的浑话中浸淫半年有余,即将锻炼出刀枪不入的能力。听他这么说,也置之不理,兀自往前走。但五条从来不是个识趣的人,夏油住嘴了他只会更兴奋,立刻叽叽喳喳地胡扯起来,十句话里现掰了九句。
生火烧饭时,他们总算安静下来。昏暗总能给予人沉思的氛围,二人并排坐在储藏室门口,凝视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你们去年也是这么过的吗?”五条一扫片刻前的疯劲,安安静静地问:“警铃响了就躲进地下室,气象塔撤销警戒再返回地面?”
他平静下来时,身上总似落满尘埃般溢出一股冷寂,将自身与世界切割开。夏油从来弄不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索性直戳了当地回答:“概括来说大抵如此,可实际情况要糟糕得多。”
“我们初来乍到,没想到五区的冬季当真如传闻中那般来势汹汹。虽然有宏树提前准备,但依旧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东西都不够,只能掰着指头过一天算一天。中途甚至上去过一次——大概是警报退回黄色的时候——结果地面上所有东西都冻住了,什么也带不走,只能空着手回来,还为此染上了感冒。”
“即便如此,我们也比大多数人过得好多了。你看到回家路上那些背着大包小包徒步跋涉的人了吗?他们都是去熔炉过冬的。熔炉工厂大多设在地下空洞,位于五区地表的仅有挨着铁城墙的几块荒地而已,卫生标准奇差、排放量更不用说。这些人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种高污染脏乱差地带抢位置、打地铺,所有人粘连在一处,蜷缩手脚相互取暖,总不过是想活下去罢了。甚至有人为了几厘米空隙挣得头破血流、只求让孩子多吸一口热气。”
夏油凑近炉火,突然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