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何处不相逢
池鹿鸣一直闭府养病,连宫中年下与正月各项宴会都告了假,皇后赏赐不断,还三天两头派人往宝庆王府探病,极是优待。躺了一个月,池鹿鸣才感觉稍缓过来。
她其实很享受这段日子,尽管自己不能再出去找乐子,但宝庆王这些日子皆在府内,两人餐餐同食,虽言语交流不多,但彼此更像平常夫妻了,这座王府也更有人气了。
至春日,池鹿鸣已然大安,但她并不恢复交际,依然闭门静养。她迷上了收藏,或许是多年以前,梅凌寒给她从岳洲带过的那个瓷瓶开启了她的喜好,她尤好收藏瓷器,多在她的春放楼摆弄她的瓶瓶罐罐。
她最喜欢一套十二花神的缕空碗,十二只碗皆是双层,内壁绘十二个月所对应的花神,并饰以颜色;外壁镂空,若隐若现,很有意趣。十二花神对应的分别是水仙、玉兰、桃花、牡丹、石榴、菡萏、兰草、桂花、菊花、芙蓉、月季和梅花。她尤其喜欢二月的玉兰,因碗为白胎,不可再绘白玉兰,故绘的紫玉兰,一朵含苞待放的紫玉兰,甚中她意,让她爱不释手。
宝庆王亦多在自己的四物楼读书,或一人下棋,他于棋道上极有造诣,本就高人一着,现在因其王位,更无人赢他了,棋未逢对手,甚是寂寞。池鹿鸣于此毫无办法,她棋力远不如他,若她与他下,估计宝庆王宁愿自己左手对弈右手。
小满怕王妃在府里闷坏了,掇撺她去游春。池鹿鸣以身体不适未应。她才得罪了皇帝,还是安静一段时间为好,且她闭府“养病”时日越久,皇帝才能逐渐遗忘;若她再世界张扬,就是给宝庆王招难了。
三月下旬,旧京来了两个人,手持池遇信函并一些旧京特产求见,池鹿鸣闭门谢客,可不敢谢她爹爹。来人见礼后,鹿鸣发现其中一人竟是乔装的曾值。他受了大伤,幸好年轻且底子极好,又赖妹妹曾亿悉心照顾,曾家也不缺银子,珍贵药材毫不吝啬,故恢复得较好。
曾值站在那,面容清减,但精神尚好。他朝鹿鸣温和一笑,鹿鸣也回他一笑,全是并肩作战后的默契。两人互相信任,坚强应对,终在祈元帝强权下全身而退。
曾值伤好后,第一件事便赴旧京拜会池遇。池遇见他死里逃生,亦是老泪纵横,两人更为忘年之交,彼此惺惺相惜,从此更以师生之称。他始终放心不下章皇后与阿长,非要再赴上京亲见才是终不辱使命。他的想法得到池遇的支持,当下亲自写了一封信,又派一稳妥之人,陪他再赴上京,让池鹿鸣全他终于一事之心意。
池鹿鸣不敢违逆,告知他章皇后已逝、阿长已赴滇。她让曾值二人在府里安歇,她安排清明日与他共祭故人章梵锦。曾值婉拒留宿王府,坚持自行在旅馆歇息,与池鹿鸣约好时日在碧云观相会。
此事当日既然已被逼得走了阳谋之路,现下固然没有必要再隐瞒行事。这些细枝末节,想祈元帝天子四海之心定能包容,必定睁只眼闭只眼略过。池鹿鸣坦然告知了宝庆王,宝庆王不以为意,私下揶揄曾值:“行事虽为齐全,实有画蛇添足之嫌。”
池鹿鸣笑着阿谀宝庆王:“天下有几人如王爷超脱。”
宝庆王道:“少来,你自去罢。年轻人总是有些矫情,他既然要去祭拜,又不敢歇在王府,可见还不够磊落。”
池鹿鸣失笑,她的夫君真是通透又直率,总要看透再说透,完全不像丘原或其他的士大夫们,总是仅言三分,彼此留些颜面余地。初时,她极是不惯,随着二人相处时日的增长,她才逐渐习惯了。
清明日,上京大雨,池鹿鸣一身白衣,并让人带好各色祭礼向碧云观行去。及至上山,风雨更大,气温低凉,想是上天亦为大祥末代皇后悲泣。一身缁衣的曾倍早早在观前等候,雨水中更是萧落。
碧云观自出了章梵锦一事后,颇受了些牵连。当日观主与其他人全被捕入狱,幸亏郑皇后以玉玺所存之地,见血大为不祥为由,才保得众姑子性命。待她们放出来后,观主将众人遣散,独自己一人守着此观。
章梵锦当日自缢后即草草葬于庵后,这还是有赖于祈元帝当日“厚葬”的旨意,否则今日便是无坟野鬼,连水饭也落不到一口了。
待雨稍小些,小满带人摆上了祭品,又勉强寻了块地铺上油毡布烧了些纸钱与上香。曾值跪拜行礼,小满机灵,抢先代池鹿鸣跪下行礼,只道请章女冠体谅,她家小姐现下身体不适,不宜行礼。池鹿鸣知小满是顾忌她现下是大祈王妃,不宜再向大祥皇后跪拜,鹿鸣不拘这些俗礼,只道自己心意已到,随她而去。
拜祭后,雨水愈大,竟是寸步难行。小满尤其顾忌池鹿鸣小产过,不能伤身,定要待雨停后再走,众人于是在道观躲雨。
观主一人招呼不及,唤了一名俗家弟子出来帮忙。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位俗家弟子竟然是池鹿鸣在宫中的故人,自祈元三年一别的宋秋水。
宋秋水仍是旧日模样,只是更为沈静。她淡然上前向宝庆王妃池鹿鸣见了礼,并无攀附故人之意。池鹿鸣心怀感慨,当日一别,再无她的消息,她今日在此,必是她未婚夫毁约未曾娶她了。池鹿鸣让人退下,她欲与宋秋水单独叙话。她在宫中当差数年,多是倾轧,宋秋水曾给予过她真诚帮助。虽然于当时的秋水而言,只是举手之劳,然而她的善举却一直温暖着鹿鸣,从不曾忘记。
池鹿鸣仍以宋姐姐相唤,问她多年景况。宋秋水倒也未遮掩,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她出宫后,即知自己已被夫家退亲,想是当日皇后着人传了话,夫家被迫先行退了亲。或许正是因为已退了亲,她即将被册封,才惹来当日陷害之事。至她被逐出宫,竟是两头失空。幸好父母当日皆在,尚能庇护于她。此后,她的婚事必然不顺,多年一直未能出嫁。
这几年,她的父母相继离世,兄长待她自是如常,但嫂嫂每每指桑骂槐,含沙射影。她在家中住得不畅,又见婚姻无望,就想做了姑子。她特意选了最为冷清的碧云观,远离尘世。可观主不愿接纳她,经她软磨硬泡,观主才收她做了俗家弟子,是以她一月倒有大半个月在此观存身,幸亏她几个哥哥私下里都塞些银子给她,她于钱财上倒未曾短缺。
池鹿鸣听了也是叹息不已,只得劝道或许柳暗花明又一村,即使当日留下,也未见得是好事。宋秋水也道事过多年,她亦如是所想,此生别无所愿,唯愿在碧云观了此残生。
小满帮着观主备了些斋饭,送了一份进来。宋秋水一看,只道自己失职,忙与小满致歉,速向鹿鸣告退去帮观主。她行事仍是如此有责,不论身处何处,依然一片克己尽责之心。
池鹿鸣不忍她如此境况,思虑再三,欲请她去给蜀地给阿长作老师。阿长在农家长到十二岁,从未曾受教,亟需一位合适且有耐心的老师。宋秋水实为合格人选,只有一件,她曾把握不住自己,轻率招祸。池鹿鸣拿捏不准,又恐此举反误了阿长,不敢轻易承诺,暂且作罢。
宋秋水顾念观主年长,行事很是主动,极为勤快。她身着自己裁剪的道袍,体态轻盈,行动利索,众人皆道叨扰,起身谢过。
回到王府,池鹿鸣仍是拿不定主意,干脆告知宝庆王,跟他讨个主意。鹿鸣把事说完,问他宋秋水是否能知错而改,这样她就放心请她为阿长师傅了。
宝庆王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事亦非她错,不该全由她受;要受,还有一人应受。”池鹿鸣一听,有点头疼,他此话又剑指皇帝,亦不知是他对皇帝的成见,还是他真正怜悯女子于此类事上不平的境遇。
宝庆王又道:“或许经此一事,更是教训,倒会教阿长特别谨慎。”此言倒也有理,宋秋水不是那般怨天尤人之愚人,多年不顺,定让她自省幡悟。
池鹿鸣解开了心结,愉悦道:“王爷既如此说,那我就为阿长聘下这位师傅了,正好请曾值一路带过去。”
宝庆王躺在榻上,拿过一本书盖住脸,道:“银子就从这府里出吧,虽你舅舅富甲一方,不过这笔债应由那位出。”
池鹿鸣知他的意思是要从王府出钱供养宋秋水,算是为祈元帝赎罪了。池鹿鸣想笑,祈元帝风流债多了,赎得过来吗。不过她不敢说,宝庆王虽与自家兄弟不睦,但未必喜欢外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