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风正被家事所恼,不想池鹿鸣四两拔千金给他解决了。但他此刻闻言并无喜悦,反是满脸倦意,点头应道:“如此亦好。”
☆、人面桃花相映红
徐来归家后听闻池鹿鸣来过,甚感诧异。他在侍女服侍下,换好家常衣服,颇有兴趣问夫人傅执玉:“你那位表妹到上京已好几个月了,眼下才来拜访?”执玉不满夫君日日流连在外,冷冷答道:“她有一事相求。”
徐来笑道:“想必是了,可以北地居不易?”又道:“现下在北地故人不多,襄助一二亦是举手之劳。”
傅执玉道:“不是。”
徐来追问:“那有何事?”
傅执玉道:“亦无甚大事,不过是叙旧,告知我她现在何处。”徐来无甚心眼,不以为意,去前厅与父亲共膳。傅执玉并不与他一道,她以父丧吃斋为由,避免与舅姑共处。
是夜,徐来半夜醒来,见夫人翻来覆去尚未入睡,遂问她何事?傅执玉叹道不过是想起了旧日故人。徐来温存地将妻子搂入怀中,抚摸她的头道:“当年乐游原,你一袭红衣在春日绿景里,煞是好看。”执玉伤感道:“亦不知当日之人现下还剩几人,又各在哪里?”两人相对无言,彼此不敢再忆旧京与东洲的日子,许多旧日故人都烟飞灰灭,许多前尘往事都恍若隔世。
提到旧年往事,两人都不能成眠,思绪很快飞到了那最不堪的记忆里。
那年中秋节后,他们与妹妹徐一往拜别父亲从东洲起程,兴冲冲地来到北地。傅执玉与父亲重逢煞是高兴,她一向与父亲极是亲密,自大祥京城失守望后,两人相依为命,更是依赖。然而这样的好日子仅过了一个多月便再次陷入了噩梦中。
十月初四章荆娶亲,徐一往从傅府嫁入一墙之隔的章府,两府皆是南地旧人,按南地之俗行礼办事,热闹不已。段潢亲派了许多人来帮忙执事,煞是热情。是夜,明火亮烛,喜宴连开数十桌,众人推杯换盏,好不快活。大家纷纷朝章荆灌酒,贺他娶了东洲最有名的美人。章荆一向内敛,当日许是高兴至极,亦喝了许多酒。徐来是女方上宾,被章荆属下围住,灌了一肚子酒。傅松自恃长辈并未放纵,段潢亲自陪他,二人在远远的亭子里,浅酌小酒,说道各地政事。
黄昏礼毕,傅执玉亲送新娘至新房,因她先成婚,便与徐一往轻言说道一些夫妻伦敦之礼与相处之道。也不知前头闹了多久,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还伴着刀枪。傅执玉还道是北地尚武,想必是有人喝高了在斗剑比刀。后来打斗声越来越大,她连忙让人去探听是有何事。
傅执玉连续派去两人都是有去无回,正待她自己要前去时,忽然来了一小队人马,约有一二十人,手持武器把守小院。他们虽未进来,也把里面的女眷吓得要死。院内众人一片慌乱,全不知外面究竟何事,个个如临大敌,人人自危。
徐一往不想自己成亲这日竟发生此等变故,自己掀了盖头,脸吓得煞白,满眼是泪望向傅执玉。执玉原比她胆大,带了两个壮硕的仆妇,冲至院门便要出去。凶神恶煞的守兵拦住了她们,傅执玉仔细分辨,见他们身着段军服饰,喝道:“此是朝廷督军之府,段军怎可入内?”守兵并不理她,粗暴地推倒她,带上门从外反锁了。傅执玉被他推了个趔趄,摔倒在地,以手撑地时又伤了手腕,两个仆妇慌忙架起她回了房间。
众人在房内忐忑不安,提心吊胆地坐了一夜,及至东方既白,外面已换了天地。
段潢这厮竟趁章荆大喜之日反了,督军府原只是行督使之职,并无多少兵马,且又是喜宴上,段军不到一个时辰便收服了众人,控制了督军府。
傅松见段潢反了,抽剑直欲取他人头,可怜他孤军难战,寡不敌众,眼见不故,他宁愿自杀亦不肯就擒,临死前恨得睚眦俱裂,骂不绝口。
章荆至次日才清醒过来,一夜之间他从新郎官变为阶下囚。饶他出身清贵,是一介读书人,也骂不绝口,后悔自己未能发现段氏狼子野心。他见段氏有以他为质之意,虽被缚成个粽子,也拼命寻了个机会,以头撞墙而亡,绝不肯偷生给段潢机会。
徐来于懵懂中束手被擒,因傅章二人皆宁死不降,段军对他看管更为严厉,带至军中向东洲而行,以为人质。他一人囚与车笼内,手脚俱被铁链锢住,镇日惶恐不已,刻刻活在惊恐中。
此时,督军府后院的傅执玉,尚不知自己已失去父亲这唯一的亲人;徐一往亦不知自己新婚即新寡。她们被囚禁在院内,起初饮食俱是粗陋,过了两个月后,待遇大为改观。后面想来,那时应是徐清风投诚之后矣.....
时过境迁,徐来与傅执玉夫妻二人今夜又历经一遍曾经的痛苦惶恐,彼此相拥,互为慰藉。在这个黑暗的夜里,徐来忽然问妻子:“你可埋怨父亲?”
傅执玉尚未从旧日的噩梦中完全回转过来,问道:“嗯?什么?” 一向爽朗的徐来不再作声,良久,他叹了口气,鼓起勇气再问:“你可埋怨父亲投了大祈?”
傅执玉无话可答,徐清风的投诚,正于池鹿鸣而言她亦是受益者。然而她的父亲从旧京死里逃生,最终到北地惨死段潢刀下。她固然有怨,但她可以在池鹿鸣面前发泄,却不适宜向夫君坦言。 或许徐来也并不需要她作答,他只是要将盘桓已久的问题说出来才舒服。他的父亲徐清风背负不忠不孝、叛国叛君的声名,完全是因为他们兄妹。他固执地为父亲辩护,父亲是在祥清帝弃城之后,此举亦免了东洲百姓之苦,或许世人口诛笔伐时,尚能留一二口德。他们到了大祈新都上京,虽仍是钟鸣鼎食之家,但在北地他们就是一个异类。他们夹杂在这复杂的情绪中,虽表面风光,实是满腹酸楚。
虽然池鹿鸣如愿拿到了举荐信,但皇后仍不放心,交待司籍将她先放浣衣局学习宫规。谢贵妃得知并不为意,她并无必要为一介陌生人与皇后对立。梁尚功虽觉不妥,但不好再进言,免得反累及于她。
宫外的池鹿鸣尚不知这些波折,待接到录用讯息,她极是兴奋,特意到丘原处道谢。丘原与人合赁了一处小院,极是清幽,远离闹市。他年纪虽轻,但坚韧上进,深知自己身负寡母厚望,一心要求取功名,光宗耀祖。丘原闻讯亦极是高兴,他喜欢池鹿鸣这样的欢欣,更喜欢自己能把握命运,逐步登高的势头。
宫中果然赏下三百两纹银并两匹绸缎以作安家之用,令各位女官下月初一集体入宫。池鹿鸣将银子换成银票,托稳妥之人将其与书信一并带去东洲。池遇过了冬季身体逐渐好转,但每日仍需用药调理,这笔银子正可缓过这一段了,沈访娘长舒了一口气。
一贯呼奴唤婢要风得雨的沈浮并不适应现下的生活,家中内务皆交由访娘打理。沈访娘勤俭克己,性格坚毅,对一切变故从不埋怨,而且她教子有方,池非也虽粗衣陋食,但自小知礼勤奋,只可惜少年老成,少了些天真。
钟妈妈私下与夫君钟顺伯叹道:“真是不到困境不知,如此娇小柔弱的少夫人品性竟如此坚贞,当有诰命夫人品格,只可惜公子不知福。”接着又念叨:“若是公子还在,小姐何曾要像男儿一样出去顶家?若长公主地下知,亦要哭醒。”钟伯不耐烦她说这些,道:“大祥都没有了,祥清帝都不知所踪,还道这些干嘛。”
池鹿鸣心下知道,她一旦入宫服役,与丘原见面就不易了。丘原给她的感觉如父如兄,跟他在一起有莫名的信赖与安心。
两人相约去甲岭看桃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甲岭因山峰状似甲字而名,又合登甲第之兆,故学子皆爱到此山游玩。丘原与池鹿鸣步行上山,丘原的小厮阿屿随后而行。
到了一处山坡,几株桃花开得极是繁茂,许是此处偏僻,少有人至,未被人折去。鹿鸣着淡色衫裙,衬得面如红霞,丘原颇为心动。两人一路说笑,丘原一面应和,一面用手虚扶,时刻防她跌倒。
行到一丛桃花枝下,鹿鸣伸手拿过一枝,边闻边笑道:“其实我是不喜桃花与梨花的。”
丘原顺她的话笑问:“为何?”问毕,他自己忽觉诧异,从不曾想到自己有一日竟耐烦作此小儿女无聊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