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于池鹿鸣来说是痛苦与屈辱的记忆,除却兄长的逝世与命运的变更,还有少女不可对外言说的耻辱。曾家当年一心想要与池府攀亲,尽管她不见得对曾倍有多满意,但其后曾倍爱慕海棠携其出走,这是对她公然的否定与侮辱。
世事流转,江山易姓,如今池家已然落魄。而曾倍意外地开辟了北地市场,又撞上新都机宜,这让他在曾家的地位水涨船高,黎海棠自生下了曾家长孙,终于母凭子贵得到了曾家的认可,入了家谱成为曾府少夫人。
池鹿鸣对黎海棠一向和善,但不等于她认同海棠有与她同台较量的资格,她的身份是她与生俱来的资本与骄傲。当年花房事件是对她身份的挑战,她竟然与海棠同时成为被选择的对象,更难堪的是她还输了。这份屈辱又因为自己当年并未与曾倍真正定亲而不可对外言说,真正是打落门牙肚里吞。假使她更年长些,心智更成熟些,或许不会如此苦恼,但她此时年龄尚轻,高傲得容不下一丝否定。
长居东洲对池鹿鸣来说是硬生生将她暴露在难堪之中,现下随着新朝的建立,她曾经缘自身份的优越也不复存在。池鹿鸣不喜欢东洲,不希望再听到有关曾家的一切,但只要在东洲她就无可回避。她不是男儿,舅父因此拒绝带她;她也不是梅凌寒与姜惠卿,有选择自己婚姻的孤勇。现在的她,只有在此地生生受着,且看不到任何可以期待的未来。
夏日的黄昏,池鹿鸣常常独自一人去曲水边的茅草丛中静坐,享受那毫无干扰的片刻光阴。在这里,她不必面对过去与思考未来,可以完全放空自己。随着曲水的流淌,她甚至可以假装自己还生活在过去,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如从前一般,她只是趁母亲忙时偷偷跑出来闲逛且不谙世事的小姐。
池鹿鸣有一日直捱到华灯初上才回去,家中并没有开饭,钟婶神色紧张叮嘱她快回房去。她以为是自己日日出去惹母亲恼了,赶紧躲入房间。许是脑子放空了,她躺在床上很早就入睡了。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迷迷糊糊爬起来,仔细一听,像是父母在争执。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失子的隐痛更难让他们放下。她不想出去面对也不想管,她依然躺回床上,望着床顶,思维一片空白。
不一会,钟婶来唤池鹿鸣,让她快去劝解。池鹿鸣无可奈何地下床,匆匆挽了头发,趿着鞋去了。钟婶一路与她说起今日之事,原是今日又收到了沈沉寄来的银票,沈浮宽心之余,又觉自家长年受弟弟接济,颇为难堪。故来找池遇说话,让他振作,言语中又说到某家现下就能自足自立。
沈浮固然没错,但池鹿鸣可以想见得到,现下两人闹了起来必是她言语之间颐指气使所致。池鹿鸣不免头疼,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但她若不去,更无人可劝解。沈访娘只是媳妇,毕竟不好涉入公婆之争。
池遇今日依然喝了酒,倒不算很醉,他正欲出去,沈浮堵着门不让。池鹿鸣只得上前笑着对沈浮道:“母亲这是要作何?”沈浮怒道:“你看你父亲,可还有家长之威?”
池遇瘦骨嶙峋,被沈浮一把抓住衣襟,全无招架之势。池鹿鸣心酸不已,曾几何时,自己伟岸的父亲是如此颓废与懦弱,自己的母亲又如此不计身份作出河东狮吼之举。她掰开母亲的手,让母亲放过父亲。沈浮悲从心来,又气又急道:“不求你再登堂作相,只求负起一家生计,不再受阿弟接济。”
池遇嘲弄道:“你向日看不惯他不求仕途,现今反要他接济所以难受?”
沈浮恼羞成怒,啐道:“你如今也该有个样子,再日日如此,我们几个依靠谁去?”
池遇并不醒悟,忽然吼道:“我儿子已去,我又依靠谁去?”
沈浮伤心道:“你儿未必不是我儿?可我们现下还有阿鹿,还有孙儿。”
池遇悲伤道:“孙儿?儿孙都是来讨债的!”说完,他放声大哭。
沈浮见他哭泣,气道:“你是男人,你是家主,应顶天立地!”
池遇听闻,更疯道:“我一个败军之将,有何面目立足于天地之间,早就该死了!
☆、病树前头万木春
自入秋后,池遇身体很是不好,咳嗽不止,多方延医问药都不见好转。沈浮治病心切,又事事求好,用的药材补品都比较往日作派,银子似水一样哗哗流出去了,不到两个月家里就见了底。池遇仍是没有好转,彼此已是冬季,病人过冬很是难熬,沈浮忧心不已,私下常常自责当年因长子之死对夫君打击过甚,故而日日以泪洗面。钟伯与界水日日劳作、钟妈妈与访娘夜以继日做女红,亦不过是杯水车薪矣。
一日池遇竟咳出血来,沈浮伤心不已,又不敢当着池遇哭泣,拼命忍耐。池遇见夫人如此,拍拍她的手道:“于我而言,死未尝不是解脱,亦是你们众人的解脱,夫人万要看开些。”众人闻言,更是伤心。
是夜,池鹿鸣下定决心,跟母亲说这始终不是法子,欲求助舅父。沈访娘道眼下只有这个法子,但远水救不了近火。池鹿鸣主动再赴上京,不管是求助还是传信,都要再去上京沈宅才好办,坐困东洲终无办法。
沈浮不放心女儿一人再去上京,让界水跟去。两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赶到了沈宅。敲开门,老仆还认得鹿鸣,只是沈沉留给他的银钱有限,无以解难。鹿鸣系着一口气一路进京,一听大为失望。老仆知她是主人嫡亲外甥,必是要想方设法帮的。他想出一个主意,他知道沈沉有位好友在城东经营着一家饭庄,他愿带小姐前去借贷,这笔账他担保主人定会认还的。
已近绝望的池鹿鸣喜出忘外,立即随老仆前去求借。饭庄主人姓石,饭庄即名石记。到了饭庄,老仆与掌柜的说明来意,掌柜的瞟了瞟池鹿鸣,令她甚感窘迫。老仆不断说着好话,求他引见石老板。掌柜的一边忙碌一边应和,待他终于抽了个空,道:“罢了,罢了,谁家都有几个穷亲戚。二位且稍候,我这就去跟我家老板说说。”
池鹿鸣闻言羞愧不已,自尊全失,欲立即转身回去,但想到父母,只得硬着头皮与厚着脸皮候着。掌柜的去了不久即回了,石老板亲自来了,他略微问了几句,立刻叫人给了一笔丰厚的银子。老仆谢恩不已,池鹿鸣小心翼翼问道:“可要写张借据,我立刻传信给舅父,请他还您。”石老板笑道:“姑娘去罢,我自会跟阿沈讨要。”池鹿鸣不想他如此爽快,心下顿时一轻。只是不知沈沉与他究竟是何种交情,或者说沈沉有何资源值得他如此大方相助?
池鹿鸣与界水、老仆出来,三人俱喜,急欲归家。才走了几步,池鹿鸣竟在饭庄外又遇到了丘原。他乡遇故友,两人自是要说道几句。
原来丘原此次赴上京应试,母亲让他先找父亲当年交往甚密的一位同窗,此君现下在上京任一五品官员,丘夫人寄希望于他提携儿子。丘原颇费了些功夫才找到这位贵人,此君见故友遗腹之子已长大成人,很是感慨,答应为其举荐。他信守诺言,常带这位世侄出席宴会,以作引荐。
每每席上,觥筹交错,往来非富即贵,丘原这位世伯也频频向在座各位引荐,奈何他一介白身,又身无长物,大家都是当下点点头,过后不会有任何实际作用。今日又有宴席,丘原不好推脱他的好意,但又实在不愿再进去,故在门外徘徊犹豫。
池鹿鸣望着他身下的影子,那样的修长、那样的落寞,如她今日一样寒酸,他们都是一样的落魄与一样的困窘。即算她有神通广大的舅父、他有位居五品的世伯,但这些金钱与权力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只是可怜地依附而已
丘原如此逸群之才,不必受这样的委屈。池鹿鸣不忍刺激他,故作平和地对他笑道:“有这功夫不如多去温书吧!”丘原难堪地点点头,他亦知道自己再去并无甚用。
池鹿鸣在想,她与他现下能有什么让他们可与别人平坐在桌上呢?她怕伤了丘公子的自尊,又开解道:“你尚可专心向学,一举闻名天下知。”丘原得了她的鼓励,略感温暖,亦不再颓废。
池鹿鸣又自嘲道:“如我,却是毫无用处。”他是男子,还可以考取功名,她一介女流,又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