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青年自己搬了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被称为“常姨”的中年女人端了杯水出来给他,他一边喝,一边等着答复。
程墨听见“她”说:“真的反响很好?”
“当然是真的,您讲的历史不像书里写的那么晦涩难懂,又有趣,很多学生都喜欢听。”
“她”笑了笑,自己也拿起水杯抿了一口,慢悠悠地道:“爱听好啊,铭记历史,才能更好地创造未来,国家的希望都掌握在你们年轻一代的手上了。”
小贾也笑起来:“有像您这样的前辈给我们做榜样,我们会努力的。”
“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子了,说吧,想让我什么时候去?”
“这个当然是看您的时间,您什么时候方便?”
“我?”“她”又缓缓笑起来,“我有什么方便不方便,半只脚踏进坟墓里的人了,活一天算一天,什么时候都是空闲。”
“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小贾赶忙道,“您这身子骨还结实着呢,再活十年没问题!”
“再活十年,那不成了老妖怪?”
“怎么会呢?”
一老一少的欢声笑语回荡在小院里,小贾留下吃过了晚饭才离开。
晚上“她”打开了电视,看新闻里讲着新中国成立以来各方面取得的种种辉煌成就。“她”的耳朵已经不大灵光,声音开得很大,让电视里的一切显得热血澎湃。
“她”的思绪慢慢飘远,想起了许多当年的事。
程墨体会到“她”那时的心情,怀念、无奈、又有点感伤。
“常姨”过来催“她”道:“不早了,袁老师,歇了吧。”
“她”点点头,回了卧室。
这一睡下,就再也没有起来。
“她”波澜而又曲折的人生,最终结束在梦里,以寿终正寝画上了句号。
看“她”的走马灯,就像阅读一段精彩而又沉重的历史。
“她”出生于晚清,是那时难得的接受过教育的女子。然而乱世之中,万事难料,“她”的父母受时局影响,不得不携家人颠沛流离。“她”的母亲出身富贵,吃不得苦,没多久便因病去世,父亲从此郁郁寡欢,身体时好时坏,“她”作为长姐,不得不撑起全家。
然而苦难仿佛没有尽头,父亲没撑多久,也撒手人寰,在后来的战乱中,“她”的丈夫和一个弟弟相继牺牲,最小的弟弟在国外学成之后选择不再回国,“她”除了儿子,竟已孑然一身,再没一个亲人在身边。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做学问就是支撑她坚持下去的力量。“她”热爱历史,“她”通过历史去读懂他人,也读懂自己,那是“她”活着最大的价值和意义。“她”站在讲台上,对学生讲授自己所认识的历史,这一站就是几十年。
儿子一点点长大,成为了一名铁路工程师,常年不在家中,“她”也成为了德高望重的老教授,许多地方都请“她”去做讲座。
学校给了“她”很多优待,后来“她”的年纪实在大了,儿子托人找了家政人员照顾她的起居,也就是“常姨”。
“她”这辈子活了太久,见过太多悲欢离合,临了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
唯一的一点遗憾,大概就是约好的讲座,到底是没法去讲了。
程墨看到“常姨”发现“她”去世后悲痛大哭,看到学校帮忙操持“她”的出殡和葬礼,许多人前来吊唁,可其中,却仿佛没有“她”的亲人。“她”的儿子还在几千里以外工作,项目离不开人,而且要赶回来,也需要时间。
程墨还是第一次梦到活到了这个年纪的人,连带这个梦仿佛也很长,她结束了“上帝视角”直接醒过来,天已经亮了。
她定定看了会天花板,慢慢缓过神来。
这个梦算不上悲伤,也算不上压抑,明明梦里的袁教授情绪非常稳定,但她就是感受到一种浓浓的孤寂。就像小院里的那棵柳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见证着历史兴衰,世事变迁,唯它一动不动,只渐渐被时间浸染上了沧桑。
程墨看过一些与袁教授相似的人的传记,她是极敬佩这些人的。她认为他们都有着强大的内心,对国家和社会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同时也度过了非常有价值的一生。
可是同时,他们也总会有些遗憾。
大约人生,就是很难圆满的。
☆、三十六、同眠
程墨又躺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摸到了手机,现在是八点出头,容箫毅应该还没有走。
她穿上衣服下了楼,果然,容箫毅正坐在桌前吃饭,见到她,表情显出点惊讶。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他问。
程墨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言辞恹恹:“做梦了,就醒了。”
容箫毅看她没什么精神,抬手摸了摸她的头以作安抚,接着对她说:“你先吃点东西,然后带你去公司?”
“去公司做什么?”
“换换环境,说不定心情能好些,我没事的时候也可以陪你。”
容箫毅的办公室程墨其实也不陌生了,她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因为事先没有打招呼,刘姨没特意给她准备早餐,只有为容箫毅多备出来的,见状便要去给她煎鸡蛋,她没要,只随便吃了几口面包,喝了点牛奶,洗漱收拾完毕,跟着容箫毅出门了。
石助理正奇怪着今天老板怎么让他买早餐,而且居然还迟到了,一抬头,就见老板牵着程小姐的手,亲密地从电梯里走出来。
原来如此啊。
他赶忙迎上去,打了招呼,然后上道地将早餐摆到程小姐专用的桌子上。
容箫毅的办公室也是黑白色系的装修,大长桌、老板椅、沙发和茶几,再标准不过的禁欲风设计,但是和他常住的两套房子一样,这里也有了些变化,多了程墨的痕迹。
靠近休息室的一角加了张桌子,配了看起来就很舒服的沙发椅,桌子上有台式电脑,还有个相框,放着两人的合影,容箫毅的办公桌上同样放了张合影,还有她送的小装饰品,让这一片严肃和冷淡染上了点温情与可爱。
石助理知道,这套桌椅可是老板追到人以后特地准备的,就为了程小姐来的时候有地方工作。
程墨看到早餐却是一怔,容箫毅走到她身边,轻轻按着她的肩让她坐下,一边细心地打开袋子帮她摆好一边说:“你早上吃得太少,再吃点。”
精致的餐盒里装的是小馄饨、奶黄包,还有两样小菜,有点混搭,不过都是程墨喜欢的。
东西都还冒着热气,色香味俱全的样子,程墨看得也有了点胃口,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尽管每样都不多,她最后也没有吃完,容箫毅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将她剩下的东西清盘。
他好像这样做很长时间了,程墨想,和容箫毅在一起,总有种他们已经共度了半生的感觉,很多动作,很多事情,都自然得仿佛相处了很久。
吃完饭她对着电脑,却半天都进不了状态,倒是容箫毅认认真真工作了半晌,才发现她不知在看着什么发呆。
他走过去,直接将她抱起来,程墨吓了一跳,问他:“做什么?”
容箫毅看着她,眼里透出心疼,他说:“去睡一会儿吧。”
程墨观他的表情,后知后觉地摸摸眼尾,仿佛蹭到点水渍。
刚才她面对屏幕,脑中却不停地浮现梦里看到的场景,那棵柳树静静立在院角,风一吹,柳枝轻轻摇荡,这一晃,就晃过了一生的寂寥。
然后她不知为何,便涌起了泪意。
容箫毅将她放在休息室的床上,程墨拉上被子,在他临走的时候,她抬起手,看着他的侧影,却又缓缓放下了。
她不应该再因为自己的这点情绪打扰他。
大概睡眠确实不足,程墨自己蒙着被子,倒是很快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感觉自己腰间被什么紧紧地箍着,垂眼一看,那明显是男人的手。
程墨再一转脸,容箫毅就睡在她旁边,从她身后搂着她,现在她一动,他便醒过来,却没有睁眼,只迷迷糊糊把她又往怀里抱了抱,说着:“再睡一会儿。”
男人的面孔在睡着的时候依然英俊,又比平时更多了几分宁和,程墨看得心软,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把头枕靠在他肩侧。本来想闭目养养神,结果竟然又睡过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床上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拿过手机一看,已经两点多了,她把午饭都睡过去了,倒也不觉得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