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巫即和巫谢为了寻找这个完美的“迦楼罗之魂”,已经失败了许多次,耗费了许多年——如今,只要把这个纤细的金冠扭断,让这个费尽心力寻来的鲛人死去,就能……
“少将……”一声梦呓从鲛人少女的口中清晰吐出,不见其唇动,整个迦楼罗微微震了震,旁人亦能感知到那种弥漫在舱室内的,难以言说的悲伤和思念。
来人这才反应过来,“潇?”他喃喃开口,掩不住的震惊——她不是已经战死在望海郡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很清楚,那一声“少将”是她对云焕的称谓,她也只会称云焕一人为少将。那个称呼的背后,代表着无限的尊重和爱意。
飞廉怔在了当场,他难以想象一个女子会对一个男子这般痴情,为他而生,为他而死,一生为一人。突然间,他有些羡慕云焕。不禁想起自己从未有过如此炽热真诚的感情,他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份属于自己的的感情,却不曾想到,那一场感情始于设计、终于分别。
“救救他……帮我救他……”潇的身体在颤抖,整个迦楼罗也由内而外发出了一模一样的颤栗。
思绪逐渐飘远,飞廉俯下身,几乎是与鲛人女子平齐而对。他定定看着潇,然而和机械融为一体的鲛人看上去毫无生气。飞廉甚至不知道,她是已经死了,还是以另一种方式存活着。
不知何时,冶胄已经来到了他们的身边。
“正如你看到的,她还活着。迦楼罗,这个庞大的武器被赋予了生命和灵魂,而她就是以迦楼罗的形体而存在。我们,终于达到了神的领域……”铁城名匠幽幽开口,语气中有骄傲,却没有一丝欣喜。
然后他转过了视线,低声向着年轻的帝国军人道:“飞廉少将,你可听到她的请求?”
“少将……谁来帮我救他……”
那个声音回荡在舱室里,仿佛一缕孤魂在不停地挣扎,对着他伸出手来,那样苍白而绝望,却又对生有着那般强烈的渴求,似乎无论以何种方式,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飞廉的动容并不是在一瞬间,他的眼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片水雾。“潇,我想救云焕。”飞廉毫不犹豫地在那个看似没有知觉的鲛人女子面前再次俯下了身,看着她紧闭的双眼。“可是……你告诉我,要怎样才能把他救出来?”
迦楼罗在一瞬间止住了方才频繁的颤栗,仿佛不敢相信这个深夜前来的军人会做出如此许诺,舱室内陷入了极度的寂静。而后,复又剧烈震颤起来,似感动、似狂喜。
无数的金属零件发出了强烈的共振,那些薄片发出了尖利的低啸,在密闭的舱室内如同潮水般扑面而来。刹那间,飞廉仿佛失去了听觉,只能看见无数明珠自鲛人眼角涌出,流淌过深蓝色的长发,铮然滚落在地面上。
“真的么?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救他?”潇的声音响彻了舱室,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
黑暗中,飞廉终于缓缓抬起手,无声的握紧了金座冰冷的扶手:“是的,我愿意。”
“谢谢……谢谢你,飞廉少将……”潇的声音传来,远远近近。“除了您以外,大概没有人愿意来救他……”
飞廉霍然转身,坐入与潇相背而对的金座上。双手分开放在两侧扶手上,肩背挺得笔直。微微闭了闭眼,他看向冶胄,声音是极力压制过后的平静:“开始吧。”
只听“喀嚓”一声轻响,头盔自动闭合,金色的面具滑落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冶胄的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芒,语声都有些颤抖,“那么,趁巫即和巫谢他们不在,从今天开始我就教您如何驾驭这台机器。”
“需要多久?”飞廉低声问。
“与风隼、比翼鸟的操作是相似的。”冶胄低声道,“以飞廉少将的领悟力,应该不难。”飞廉沉默了一下,仿佛在那个黄金的头盔里感到了微微的窒息。“好,”他低声,“我会尽力。”
十巫离去后,白塔顶端恢复了一贯的清冷空旷。九重门紧闭,将所有一切秘密都锁在了黑暗的最深处。没有一丝光的“纯黑”里,水镜微微荡漾,映照出破碎离合的景象。血红的结界笼罩在含光殿的上空,将所有试图闯入的人阻拦在门外。
终有一日,含光殿上空的结界发挥了作用——那是云烛在生前步下的,她一直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她所爱的亲人们,无论生死。
此刻,数门火炮正轰击着殿门。云焕于数日前被遣送回,十巫的这个决定不过是因为,不想让他死于狱中罢了。他们想解决掉那颗会为帝都带来灾祸的不祥耗星,却不曾想过,没有他们想象之中的密杀,反而触动了含光殿外围的结界。
先圣女……果然不同凡响。
回归
白塔顶端九重门后传来一声叹息。七千年了,即便是护的力量传到这一代,已经极为淡薄,然而她还是做出了和七千年前的那个人一样的选择。他不曾想过,那个一直以来沉默而柔弱的女子,竟有一颗如此坚强的心。和她一样,都是外柔内刚之人。
云烛……
那么,你的同胞弟弟,他的血液里,是否也流淌着和你一样的善良?
绝望而疯狂的声音仿佛穿越了水镜,传到了黑暗最深处的神殿,震得阴影处的那个人的灵魂都在颤抖。
“绝望了么?愤怒了么?醒来吧……”注视着水镜,黑暗里忽然回荡起低沉的笑声。魔之左手,灭世的力量——要得到这些,又怎能不逐一割舍掉所有留恋的东西!破军啊,你身上流着“护”的血脉,在成长中又被另一个人播下过“善”的种子,那两种力量同时守护着你心灵,封印住了那把可以毁天灭地的剑。所以,只有当生无可恋的时候,你才会化身为魔吧?
黑暗中,平静的水镜忽然起了无声的波澜,东西南北次第划过,仿佛一个十字星形状的波纹诡谲地呈现在水镜上,而后水波居然就此凝固。
三个月前的东方:桃源郡;
两个月前的西方:苏萨哈鲁;
一个月前的北方:九嶷郡;
及数天前的南方:叶城。
那是近日来,一场接一场杀戮出现的方位。随着波纹的不断延展,那双无形的手点到的每一处,都沉淀了数以万计人的鲜血,凝聚着强烈而阴毒的怨恨。在十字的交点上,无形的手指倏地点下,波纹四散开来,漾起圈圈涟漪。在一瞬间扩散到了整个水镜!
帝都!这个十字血咒的最后一点,就是在这个帝都!
呵呵……暗夜中的声音笑了起来。
我以整个云荒为纸,以成千上万人的血为墨,画下了空前绝后的符咒,迎接你的归来。当这个血十字完成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数千年来恩怨的终结。这一刻,就快到了——千年后,这星宿相逢的时刻。
千年后,你我之间,终于到了这一天。
含光殿外。
所有人的惊呼未落,整个迦楼罗忽然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栗,仿佛一颗心脏被骤然捏紧,让人透不过气来。
“结界……结界破了……”潇的声音在黑暗的机舱内回荡着响起,带着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少将怎么了?少将他怎么了?!他……”
潇被固定在黄金的座椅上,虽不能自由移动,也不能说话,神色上却是难以掩饰的焦急和担忧。似乎有无形的利刃在一分分切割着她的身体。鲛人傀儡的声音在舱室内响起,声音逐渐变得尖利:“不……不能让他们带走少将!”
“潇,”飞廉沉声,“冷静一点。冶胄已经在想办法了,他想救云焕的急迫心情并不亚于我们,再等一等!”
“我们不能再等了,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一贯柔和顺从潇,语气陡然急促起来,带着罕见的绝决。整个迦楼罗都在剧烈地颤栗,“不能等了,我们……我们要马上到他那儿去……否则那些人就会……”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飞廉忽然觉得足下一轻。他惊骇地看着舱室外,窗外所有的固定物都在缓慢地朝后移动。
这是……怎么?迦楼罗……居然真的动了?没有如意珠,迦楼罗居然凭空的动了起来!
难道是潇?她的念力是如此强烈,竟然驱动了迦楼罗!
飞廉看向潇之时,只见她的眼角有泪光,晶莹流淌着。而后他听见潇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不似方才一般激动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