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开!”他冷冷对她下了逐客令。她便知道,每每他浸泡冷泉之时,不能再去打扰他。
后来,她终于明白了。那个时候的苏摩如此反常,正是变身的前兆。他之所以三年未曾变身,想必,是因为自己是空桑人,而他如果知道自己居然为了敌国的女人而变身,恐怕是不会原谅自己的吧。
白璎越发坚定和确信,苏摩就是为了她而变身的。直到空海之盟缔结之时,他们两族于镜湖大营内摆酒欢庆。她想借着那个机会,去看看他,和他说说话。她想问他,这百年来,他都去了哪里,发生了什么事。那个柔弱的少年,百年后重回云荒——归来之时,已经拥有了如此强大的力量。
他的身上,有着太多的未解之谜。她很想去探索,有多少,是关于自己的。
密谈
真岚已在内殿等候多时,苏摩入殿后,抬手脱掉风帽。他的面上并无任何表情,苍白得宛如一座冰冷的雕塑——他惯是如此,只等着对方先开口。
空海之盟缔结时间不长,然而从多年前以及后来这为数不多的短暂而有限的接触,真岚素是知道苏摩脾性的。他也不恼,脸上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看似玩世不恭的微笑。
站在真岚身侧的西京,自苏摩进殿以后,一直保持着极为戒备的神态。那森然而紧张的气氛,并不曾刻意收敛半分。真岚和苏摩都是个中高手,怎会判别不了?
“将军请先下去吧,我与苏摩,有些话要说。”真岚笑着吩咐西京。
“可是殿下……”西京想要继续说下去的目的,真岚很是清楚。其实在他的心里,又何尝对那个阴枭桀骜的傀儡师没有半分怨怼呢?那笙才刚刚醒来不久,所有状态还并不稳定。
只是他知道,苏摩并不是冲着那笙去的,他攻击比翼鸟,一定有他的理由。何况……何况自己与那笙,虽是两情相悦,却并无名分上的确定。
眼下,自己尚有四个封印没有解除。这期间,免不了需要他的协助。空海之盟刚刚建立不久,是因为两方有共同的利益。两国无论哪一方,目前都没有能够单独与固若金汤的冰族相抗衡的力量。
而结盟,似乎也只是权宜之计。眼下两国盟誓尚未巩固,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是不好追责的。一念至此,他竟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个来自于中州的女孩识大体。或许,因为受伤的是她,他才会如此吧。
真岚还记得,那笙刚刚醒来之时,就与他开起了玩笑。他明白,她是不想自己过多担心她。那笙说她会尽快复原,去九嶷为他解开第二个封印。并提醒他,空海之盟刚刚建立,万不能因为她,与苏摩哪怕有一丝一毫的不快甚至冲突。
回忆起这些,真岚的脸上浮现起一丝暖意。苏摩冷咳了一声,真岚垂眸收敛了笑意。
“这么晚找我来,有何要事?”苏摩终究还是先开了口。
“在下有一事相求。”真岚的语气里,分明透着急迫和焦虑。苏摩知真岚不会轻易求人,“阁下但说无妨。”
“皇天携带者前去九嶷途中,遇到沧流帝国比翼鸟截击,那笙也受了伤,第二个封印未能按照预定的期限解除。”
苏摩心下多了几分计较,想来真岚果然是一箭双雕——既提醒了自己他已经知晓是他间接地伤了那笙,又提及空海之盟,顺理成章地让自己轻易不会拒绝他的要求。只是,他到底会对自己提出什么样的“请求”呢?
“真岚殿下,还是直说吧。”苏摩的声音清冷而平淡,似是不想多与他交谈。
“爽快。”真岚笑了笑,“海国龙神被后土之力镇于苍梧之渊,实是于你我两方皆为不利。白璎是冥灵之身,白日里的力量更是会被削弱很多。如能得回后土之力,释放龙神,海国与空桑一方,将会获得更多的力量,为推翻沧流*帝*国*的统治,增加筹码。”
苏摩的嘴角微微牵动着,真岚察觉到了他微乎其微的笑意。那笑意来自于眼前的黑衣傀儡师,于暗夜里更是添了一抹寒凉之意。“殿下好计算,只是龙神的力量如需稳固,还需要纯青琉璃如意珠的加持才可。”
真岚微笑,心下暗忖苏摩绝不会轻易答应他。对方开出的条件,果真是一点不亏了自己。
“如意珠隐没于西荒,我会派得力的人手,助你们寻回。”真岚定然承诺。
“如此,先谢过殿下了。”苏摩表面上称谢,心想空桑的消息网果然绵延甚广。他只是提了一句,并不指望真岚能够真的帮到他们。万没有想到,真岚在西荒,果有眼线。驰骋于博古尔沙漠之上的,绝无可能是空桑的冥灵军团。那么,到底是些什么人呢?
不过,无论他们是什么人,只要是利益的交换,只要可用,便无所谓是什么人。海国需要复国,时间紧迫,他等不及太多。
“如此,阁下是答应在下的请求了?”
“殿下是要我去往苍梧之渊,释放被镇压的龙神后,再到九嶷,解除封印?”
“正是。”
“殿下求我两件事,却只应允我一个要求。”
“阁下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只要是我能办到的,无不尽力。”
“眼下望海郡战事吃紧,沧流的风隼日夜在望海郡上空徘徊,还望空桑派木兰舟出战,提供对空的火力支援。”
“好。”真岚答应得甚是爽快。
“如此,便再无其他。”苏摩微微点头,转身正欲离开之时,却被真岚叫住。
“此行艰险,需要一人与你同去。”
“谁?”苏摩尚未回身。
“白璎。”真岚的声音自苏摩身后响起。
“不必了。”苏摩淡淡拒绝。“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多带一个人,怕是会耽误行程。”苏摩拒绝得很直接,他知白璎冥灵之身,白日里根本无法赶路。如果不能日夜兼程,就算夜里走得再快,到苍梧之渊至少要多出两倍的时间。
“阁下带白璎前去,非但不会造成麻烦,反而会是助力。”真岚知他定然会拒绝,于是追加了一句。
“哦?”苏摩驻足,听他继续把话说完。
“抵达苍梧之渊后,后土的神力还需被感应。白璎是白之一族的后人,只有她去,才能够感应后土之力。一旦白璎获得后土之力,于你而言,怎会再称得上是负担?”
苏摩轻轻抬头,眼角眉梢皆是邪魅肆虐的光。他不想在此处过多逗留,“既如此,就按你说的吧。”
“好,待事成之后你我再聚。”真岚缓缓笑道,“事不宜迟,明日就启程吧。阁下今夜,不若在无色城歇息?”
“嗯。”苏摩淡淡回应着,转身出了大殿。
苏摩行至殿外,无色城内无风,衣袍下摆却无风自动。白璎在殿外伫立,雪白的长发轻轻飘舞,宛如坠落在无间地狱的画中仙。她对着苏摩微笑施了一礼,苏摩“看”向她的方向,微微点点头,随即继续向前走去。
“苏摩……”白璎的声音很轻,轻得如梦似幻,轻得不知自己为何开口,轻得不知自己开口后,应当说些什么。马上就要启程和他同赴苍梧之渊,不知道即将到来的这段独处的时光,会不会增进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他会不会也想起,那三年在白塔之上,也是他们两个相伴……
只是白璎很不确定,她一直都是不确定的。那个神秘而阴郁的傀儡师,所思所想,她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哪怕百年前在白塔,除却与自己相处的时光,他也经常是一个人独处,每晚固定的时间离开,清晨又回来。直到那一天,那几乎要沸腾的冷泉,他血红的眼睛,和他的秘密即将被自己撞破的恨意。
然而那个时候,她并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他变身的前兆。而他的做法,很有可能就是在与不可逆转的变化在抵抗。而他,为什么要克制自己,去压制那自然发生的变化呢?
是因为,他不想为自己变身,不想被自己看到他的身体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吧?可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她只希望,他们还能在结束之后,重新开始。
苏摩止住了身形,却并没有回身。他定定地站在那里,白璎只能望见他颀长瘦削的背影。
“我们……如果你怕耽误了行程,白日里也是可以赶路的……”她微微有些怯怯地开口,略显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