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其他任务,还是吾亲自出马吧。哎,难得有几分舍不得。”
“喂,什么舍得舍不得,别乱讲话,外面可都在流传他是你私生子呢。”补剑缺推了推小墨镜,满脸调侃。
银鍠朱武立刻感到一股发自内心的无奈和无力:“若不是走不开,真想跟那个放出谣言的人会一会。”
灵蛊山上,风过月华树,带起一片花雨。
莹莹绿芽之间,晨露晶莹可爱,照见熹微曙光,入眼莹润灿烂。
叶小钗在花雨中茕茕独立,眺望远方。山间轻雾未散,远远近近的道路与景致似乎都分外渺茫。
对他而言,这般闲暇的时光大概不会比素还真多上几天;当脚步停了,却一时无措。
被伏婴师操纵的时光,他毫无印象,记忆还停留在与鬼梁天下、九祸魔尊血战之时——但他能够辨认自己手上的血腥,是以自感无法重新拿起刀狂和剑痴。
一万人的鲜血,在这个纷争不断血祸不休的武林或许不算什么惊人的数量;但在叶小钗的生命里,尚且不曾承受如此沉甸甸的重量。
沉重得,好像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沥沥的淌血之音;沉重得,好像每一次呼吸,都能闻到腥臭的尸腐之气。
风千雪端着药碗,绕过药庐往这边走来,远远的也能感觉到叶小钗身上萧瑟的气息,不自觉地将脚步放慢放轻。
“前辈,该吃药了。”
“……啊。”叶小钗应了一声,身形却一动不动。
“放久会冷,冷了药效就差了。”
她捧着碗径直走到叶小钗身前,不容拒绝地递上前去。
好在叶小钗并未让她为难,配合地接过碗一饮而尽:“啊。”
“前辈不用客气,若非当初你豁命拖住九祸与鬼梁天下,我早已魂归黄泉。何况……就当是为我那两个师伯赎罪。”
叶小钗眼帘微微垂敛,神色复杂地转过头,避开了风千雪的视线。
赎罪。
错误与伤害业已造成,世上真有能赎的罪过吗?
风千雪明白叶小钗此刻必是百感交集,良心不安,难免怨念自家师伯搞的这些烂摊子——让叶小钗背这么大一口黑锅,真是要逼人上绝路。
她可以不计较尹秋君和昭穆尊对自己做的那些事,然而此刻面对更加无辜遭罪的叶小钗,她不能不思考,自己这样执拗地死扯着两个熊师伯,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枉死的玄宗弟子和苦境之人。
心有偏向乃人之常情,但总逃不过自身道德感的拷问。
说到底,拨开儒门、玄宗和罪恶坑加诸于身的种种色彩,她只是个凡人罢了。
叶小钗本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见风千雪脸上竟渐渐浮现出纠结的愧色,立刻反过来开口安慰:“啊。”
——不必自责。
公法庭如日中天时,风千雪曾与叶小钗共事,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稍微整了整自己的心情,笑道:“前辈安慰我的话,我就原封不动还给你。这武林纷纷扰扰,谁也不敢说自己清白无瑕,但是……不管是幸运或者不幸,你从纷扰之中活下来了。活下来的人,总能比死去的人多做一些事。”
“……啊。”
叶小钗怔了怔,拾起一根竹枝,在地上写下“素还真”三字。
“素贤人吗?”风千雪想起之前屈世途带来的消息,善意地隐瞒了素贤人接下来的某种计划,答道:“东瀛已经退兵,他正在做收尾工作。接下来的敌人,就是魔界……也许还有其他势力。”
叶小钗默默握紧了拳头。
这个节骨眼上,偏偏无能为力。
沉默片刻之后,他终于收回游离得过远、力所不能及的思绪,转而关怀起了风千雪的状况,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
——“伏婴师”。
“对,我是被他暗算了。不过伤势已经得到控制。”
——“慎重”。
“我知道。反正我不露面,也有人去收拾他,横竖也帮不上忙,眼下就吃饭睡觉养身体。前辈你也是……”
孟白云眼角抽抽地看着俩人“交谈”,嘴里咕哝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是说叶小钗靠一个语气助词到底是怎么走遍天下的???
久违的人缓缓踏入青埂冷峰,风雪之中孤独的影子显出几分凄迷与哀伤,但那哀伤又像是被凝固了一般,不增多不减少,不泛滥又不消散,只静静萦绕着那道身影。
墨尘音正与赭杉军谈及银鍠朱武,察觉望天古舍阵法打开,言辞一滞,低叹一声:“是千流影……唉。”
“你又在为六祸苍龙之事挂心了。”赭杉军面容依然沉毅,却也略有一丝扼腕:“七七血咒,终归应现,千流影既选择归来,想是已有所悟。”
“但在这世间,多少‘所悟’,往往伴随着痛苦,尤其是少年人的‘所悟’。”墨尘音拂尘轻摆,撤去阵法障碍,让千流影得以顺利进入。
“道长。”
千流影颔首致意之后,便垂着双手静静站在那里。
身负六祸苍龙与默扬皇族血脉,那眉眼与祸龙有四五分的相似,却再无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曾经的骁勇狠戾,仅剩沉静与淡漠。
只一眼,墨尘音便明白,这青年已彻底蜕变,由“苍龙之子”变为了千流影,孑然一身,独面天地的千流影。
墨尘音自幼被玄宗收养,并未体验,于一名凡人而言失去至亲的切身感受,却也从千流影的转变中窥得几分。这种感受对于修道人而言略为陌生和伤怀,于是他主动开口道:“千流影,你平安归来真令人欣慰。”
“吾将父亲安葬在玄机门,然后去找了紫瑛与玲珑,告知讯息。”
千流影平铺直叙轻描淡写地汇报了这段时日的行踪,只是他虽情绪平和,却难免想起听闻父亲死讯之后沐紫瑛与识玲珑的反应。
“他死便死了,告知吾……做什么?!”沐紫瑛听他说完父亲与真龙妙道,板起脸倔着神色,最后却止不住,浑身轻颤着,眼角红得吓人。
而识玲珑呢,当即就哭哭啼啼央求无名带她去玄机门祭拜。
女儿家丧父,大可痛痛快快的伤心一场;他却只能接着往下走。
七七血咒,活下来的是他,那么他必须往前走。
墨尘音见他失神,倒有些放了心,至少不是强抑愁绪,有个宣泄的出口也好,遂继续问:“那你……接下来的打算是?”
“魔祸未平,吾想留下来协助你们对抗异度魔界。”
“……那墨尘音便先感谢你这份心了。”墨尘音转身对赭杉军道:“苍的行踪,吾来打探,你抓紧时间处理邪录之事。”
“嗯,我立刻前往海波浪。”赭杉军微微颔首,又不无忧心地提起另一事:“千雪被伏婴师所伤,吾总认为此事并不单纯,好友要多加关注。”
“放心吧,这方面尚有紫荆衣帮衬。千流影,就劳你跟赭杉走一趟海波浪。”
墨尘音自顾自地作此安排,赭杉军却婉拒道:“东瀛撤军,中原疲敝,魔界随时可能出手,还是让千流影留下协助你。”
“耶,怎好让你一人去应付伏婴师?”墨尘音脸上浮现一抹难得的玩笑之意:“上次去探视千雪,她非常紧张你,说你个性易遭算计,为防万一,带上千流影吧,别让你的爱徒伤心。”
“哈。”听他打趣,赭杉军也不再推辞,二人分工完毕,各自行动。
墨尘音踏出冷峰,眼见天际几粒流星坠落,忽而有感,莫名忆起千雪曾经向自己说过赭杉的个性颇似她生父。
是了,他亦察觉千雪对赭杉怀有一份孩童式的孺慕。
然而……
听闻千雪父母早亡,应无与生父相处的时间,甚至……以她母亲的事迹,或连生父是谁也不清楚。
那么怎会有此一说呢?
墨尘音脚步慢了几步,一时也自觉这想法来得奇怪,转念又觉得当以找寻六弦为要,便步履匆匆,往天波浩渺而去。
伏婴师来到恶火坑,不见狼主,却见戒神老者坐着补剑缺的摇椅,喝着补剑缺的茶,好不惬意。
“怎不见人影?”
“哦哦,朱武去赴生死赌,三个小的在休养,所以我当班等你回来。至于三天王嘛……朱武吩咐按兵不动给中原摆迷魂阵。”
“狼主呢?”
戒神老者尖嘴猴腮般的脸上眯起幸灾乐祸的笑容,不怀好意造谣道:“老狼仔生理期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