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无论是竹罗,又或者是烛罗,都已经走了。
走了,就是不在了,你再怎么想着他、念着他,他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我不知是怀着什么样的神情,轻轻吐了口气,将那烛火一举吹熄,望着那丝缕青烟,只觉如鲠在喉。
好半天,才艰涩道:“云杪,你不要再……活在过往当中。权势、地位,别人梦寐以求的东西,你都已经有了,区区一个侍从,又算得了什么?”
“你若是因为愧疚,所以放不下,那我告诉你,你亏欠他的,他不要你还了,而我所亏欠你的,半月之后,定会亲手奉上。”
云杪抬眼看我,仍是微微笑着:“每一笔账,你都要算得这么清楚明白吗?可我说过,你我之间,不需如此生分。”
我摇头:“别人待我一分好,我定要还别人十分,若是无意间受了恩情,我心里便更是焦灼,恨不得能以命相抵,就算委屈了自己也无妨。云杪,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素不喜拖欠他人恩情。”
“我嘴上说着是不喜拖欠他人恩情,却也只有我自己心知肚明,我其实是不愿因为这份恩情,而与旁人扯上太多不必要的纠葛。”
“那你对上伏清,就不怕有太多纠葛?”
“他不一样。”
那时我每逢三月之期,要当着伏清的面剜心取血,即便不痛,我也会装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
如此,他见我痛,便会觉得亏欠我,而我每出言骗他一次,心里也会觉得多亏欠他一分。长此以往,情债越欠越多、孽缘越缠越乱,这样……我就能把他绑在我身边再久一些。
想到这里,我不禁笑了笑:“云杪,你那时说你自私,我不明白。现在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见我笑,面色竟有些复杂:“他对你不好,总是让你难过。”
“我知道。”
他不仅对我不好,浑身上下,除了那张脸,也挑不出什么过人之处。嘴巴笨、脾气坏、不坦诚、不会哄人、身子骨还娇贵,半点都不能磕着碰着,扯掉他一根头发丝也能跟我闹上大半天的别扭。
偏偏我就是栽在他手里,无论他如何待我,我都没法恨他。甚至觉得,每日醒来,心中对他的爱意,竟会比昨日要更深一些。
我分明什么都没说,但云杪却好似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他微微蹙眉,良久,轻叹一声:“他已经这样对你,你也不恨他,为何那时对我……”
“云杪。”我不愿再听他说下去,不禁出声打断他,问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不可置否:“你是谁,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很重要。”我直视着他,语气坚决,“你看清楚,无论是侍从竹罗,亦或是那个妖王烛罗,都已经走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我知道这些话听起来很残忍,但我与他相逢一场,也受过他许多好处。
于情于理,实在不想见他再沉沦于过往的假象中,永无解脱之日。
“他与我确实有着某种联系,我不会否认,但我想,至少我有权选择作为谁而活。那个人的心念想法,我已无从得知。作为少箨而活的我,心念想法,却是始终如一。”
即便有过动摇、有过挣扎,但我想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就只是留在伏清身边,仅此而已。
云杪静默许久,忽然道:“少箨。”
我微一怔神,自干桑与他重逢起,他便一直用“你”来与我相称,如今机缘巧合之下,竟还能再听见他唤我姓名,倒令我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我曾有一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他与我不同,自降生起就已拥有一切,十分风光,更是福缘深厚、命格无双。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位很好的母后,单凭这点,我便很羡慕他,羡慕到想将他取而代之。”
闻言,我倒是有些讶然。
云杪从未与我说过他的前尘往事,至于仙庭的风言风语,自是也不敢将水花溅到崔嵬君身上去。
因此,对于他那位兄长的名讳,我确是未曾耳闻。
“后来我想,若有朝一日身份颠倒,他不再是昭华之玉,而是成了个命主灾厄的祸星,一生注定亲缘浅薄、情缘凋零,届时我定不会再羡慕他。”
我默然,如云杪这般身居高位,我还以为他永生永世都不会尝到羡慕的滋味,未曾想……
“如今,他确实已不复昔日风光,甚至算得上一无所有。”云杪声音越来越低,几近是喃喃低语,“为何我还是……好羡慕他?”
我当下无言,便只能以沉默作陪,就这样过去许久,我转开眼,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来。
“云杪,我该走了。”
若是在寻常时候,我或许还会再陪他静静坐上一会,但眼下约定的四个时辰要到了,伏清还在等我,我不愿让他等的太久。
云杪没有出言挽留我,只是在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忽然道:“少箨,你是为此而来?”
我回过身,发现他手上正举着一个骨牙吊坠。
“你想让我做什么?”我没有上前去取,而是倚着门扉,一动未动。天上自然不会掉馅饼,尤其是如此珍贵的信物,岂是我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得到的?
“不会让你为难。”云杪见我面露戒备,凤目微黯,看起来已是疲惫之至,却竭力对我撑出一个笑,“我要你现下只看着我,最后再唤我一声。”
他没说唤什么,我却知道,他想听的不是云杪这两个字,而是……
“主人。”
这两个字一出,我有些轻微的晃神,眼前的景象仿佛丝毫未变,却又好像凭空多出了两个人影。
一个挺拔修长,常着白衣。
一个稍显瘦弱,总裹着件黛蓝斗篷。
蓝衣总是喜欢跟在白衣身后。白衣铺纸在桌,蓝衣便心领神会般地递笔研墨;白衣若是累了,闭眼小寐片刻,蓝衣便要蹲在一旁扇风,半步都不舍得离去。
好像无论做什么事情,他们总是形影不离的。
这一方小小天地,其中几番场景变化,于我看来不过弹指转瞬,可于那两个人影而言,却是春去秋来,数百载光阴。
忽然,白衣起身向我走来,我忘记这只不过是个旧日虚影,竟下意识地侧身想为他让路。还未等我有所动作,那白衣已自我右臂穿过,毫无半点凝滞地向竹林走去。
蓝衣紧随其后,扬声道:“主人,等等我!你说过今日要教我习剑的!”
“好,你想学什么?”
“当然是揉花碎玉第三——”
声音在此处戛然而止。
我猛然向后看去,这才发现,那两个人影遇了光,慢慢散作千万粒光尘,投入天阙终年翻涌的云海,湮灭无踪。
平地忽然起了阵风,无数竹叶轻响,好似呜咽。
第75章 归去来·其一
178.
我盯着那片早已空无一人的竹林,久久没有动作,好半天,才怔然道:“为什么?”
也许是要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到了今日,竟发现有些无从下口,只能用这突兀又稍显含糊的三个字,将这些个算不清的陈年烂账、恩怨情仇,潦草撇下几笔,就匆匆收尾。
“你想要的,皆会得偿所愿。”云杪声音淡淡,与那年在逐春崖上的说辞分毫无差,“而你所憎恶的,必会日日煎熬于苦海,永世不得解脱。”
我眼里隐约觉出涩意,似是有些难过,但又不知为何而难过。
沉默少顷,他忽地笑了声,说了句与现下情形全然无关的话:“玄丹的月亮……”
“真圆啊。”
最后这三个字他说的又轻又软,像是情人间的缱绻低语,却辗转出几分怅然来。
179.
回到阆风宫的时候,已经过了与伏清定下的四个时辰。
他听见推门的声音,抬起眼,有几分怫然不悦,本想出声责罚我几句,但见我魂不守舍的模样,脸色转了几转,最后竟什么都没说。
我在他身边向来聒噪,此时也难得沉默,与他对望片刻后,上前几步,紧紧挨着他身边坐下,再偷瞥他一眼,见他神色并无抗拒,又得寸进尺般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伏清僵着身子,有些局促似的,也不知他到底想做些什么,手一会抬起,一会落下,最后端端正正地放在腿前,轻咳一声,问:“怎么了?”
他声线偏冷,此时放轻放柔,倒多了些难以言状的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