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箨,你真以为我非你不可?算了罢,你何必因为同情我,勉强自己留在我身边?”
“求来的真心,即便得到了,我也不稀罕。”
不是同情,怎么会是同情?又怎么会勉强?
我气恼,声音不免拔高些许:“我留在你身边,从来就不是因为同情。我有时确实过于迟钝,可我至少分得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同情。”
伏清仍是那样站着,眉目低垂,连一眼都不想再看我。
“我知道你介怀云杪。我对他……真的没有情爱之意。我只是觉得亏欠他良多,因而十分愧疚难安,所以那日想起他时,才会强迫自己对你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
“前尘往事……”我顿了顿,语气艰涩,“我不知该如何同你开口,但我是真的喜欢你。真心二字,也不需你废一言一行,更毋需苦苦相求,若是能给,我或许早就在千年前就双手奉上。”
“再信我一次,好吗?你忘记啦?我发过誓的。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背弃你第三次。”
眼眶微微发酸,透过泪看去,那道清隽人影被水汽氤氲得模糊了几分。
“真君?”
伏清仍是沉默。我却不死心,犹自一遍遍地唤他,希冀着能得到他的片刻注视。
他若是愿意看看我,便会明白,我的诚挚心意,早已和着方才还未落尽的泪,一同藏在了我的眼里。
“你看看我。”
不知过去多久,他身形微动,缓缓抬脸,发丝轻盈坠往两侧,露出一双极美的微挑凤眼,眸色浅又淡。
若是单拎出来看,旁人定会觉得,能生出这双眼睛的人,定是个铁石心肠、薄情寡义之辈。
我却觉得不然。
倘若他没有被责任与义务束缚,应当会是个温柔的人,断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真君……”
这次与我眼神对上后,他终于没有再匆匆避开,也没有再与往常一样,急着将表露无遗的情意尽数藏起,不让旁人发现任何端倪。
那双浅色眸子里常年覆着的薄薄一层浮冰,此时好像融化开来,荡出无数潋滟水光。
“昔年,父君与母后常与我说,我是下任东极主人,凡事应克己复礼、循规蹈矩,还要学会忍耐自身,不可情感外露。”
“我只当是耳旁风,听过就忘。他们想要我循规蹈矩,我便多犯几个东极禁令,他们想要我克己复礼,我就偏要不服礼教。”
“其实我并非天性顽劣,只是不喜被旁人左右,因而每次见他们不快意,我便快意。”
我不知伏清为何突然与我说起这些,可他难得对我敞开心扉,我自是每个字都不舍得落下。
“人各有志。我不愿被囚困于东极,不屑手握重权,更不想要这天赐的好机缘。”
“所有人都说错了,我不该如此,而该如何去做。”他沉默片刻,忽然一字一顿地道,“但你与别人是不一样的。”
从伏清嘴里说出来的情话我也并非第一次听闻,然念及他眼下并未醉酒,而是神思清醒,这情话便比先前还要动听上百倍。
我问:“哪里不一样?”
“我不知道。”他看着我,答得很坦率,甚至没有丝毫迟疑。
我喉咙一哽,本已酝酿好的情绪登时被抛到九天云霄之外,就连眼泪都一股脑憋了回去。果然伏清还是那个伏清,我是万万不该对他抱有太高的期望。
轻声叹气,正打算接过话,却听他又开了口。
“可这样看着我的人,只你一个。所以只要你开口,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想信。”
“明明我自小便不喜被人左右,也着实厌恶极了这等感受。不过倘若那人是你,被囚困于一方牢笼中,好像也并不是太难忍受。”
我听得入迷,只觉此时如坠云雾,快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回过神来,什么花言巧语早就忘了个精光,脑子简直一片空白,最后张了张嘴,只干巴巴地喊了声:“真君?”
他与我对望片刻,这才好像意识到方才说了什么,瓷白的面皮忽地晕开抹霞红,睫羽微颤了颤,眉心又紧紧蹙起。
“少箨,你也别太得意。我不会再跟你耗下一个千年。”
“好、好……”
方才我还嫌弃他跟木头似的开不出花,没成想,到了最后,却是我自己溃不成军,连句完整的话都快说不利落。
154.
看来伏清果真是我命中注定的克星,只要是遇上了他,我总是会束手无策,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凭心而论,这种受制于人的感觉实在难捱。
我分明一点也不喜欢,却又生不出丝毫反抗的念头来。 甚至觉得,只要有他作陪,即便被困于层层罗网之中,再也寻不见出路,就此永失自由,也无妨。
能日日看见他,好像就已是美事一桩了。
155.
这之后,一晃眼,又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我没有懈怠过煎药这件事,每日更是按时按点,亲自督促着伏清将药喝个精光,连药渣都不允许他剩下。
他并不喜欢喝药,大抵是因为觉得太苦。
见状,我便讨来蜜饯喂他,他却不肯吃。若我态度强硬些,偏要将蜜饯塞他嘴里,他就又会莫名其妙地生起了气,冷声质问我是不是在将他当女子哄。
每每听到这句话,我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只得在心里骂一句死要面子活受罪,抬手将蜜饯扔到自己嘴里,当着他的面吃个精光。
他看着我吃得香,神色不禁有所松动,可一碰见我的目光,就急急转开,下巴快翘到天上去,简直跟株昭如出一辙。
果不其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会有什么样的坐骑。
这日,天色已是入夜,守到伏清安稳睡下后,我拿过旁侧的东极令牌,径直入了岁寒阁,寻来数本古书典籍,借着明光,细细翻阅。
将心还给云杪后,应当并不致死。可倘若没了心,我又会变回千年前那块不通情爱、不识五感的冠神木。
这世间一定有什么东西,或能将心取而代之。
然而这些日子里,我不眠不休,翻阅了近上千本书,却仍是一筹莫展。
我心里藏着事,眼也不看路,浑浑噩噩地就向前走,结果刚出岁寒阁,便与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惊呼一声,手里捧着的东西滚落满地,定睛一看,原是许多根赤烛。
我迭声道歉,抬脚去追一根滚远了的蜡烛,好不容易追着后,拾了起来,正打算回身交给那人——
“怎么是你!”
我怔了怔,这才看清那人的长相,清秀灵气,原来是先前跟在云杪身侧的侍从,好像是叫灵闺。
灵闺瞪了我一眼,连蜡烛也不想接过,转身就走,边道:“这蜡烛被你碰过了,我才不会再拿去给主人用。”
他对我的敌意十分明显,自第一次见面时便是如此。
我心念百转,伸手拦住他去路:“我认得你,你叫灵闺是吗?可否冒昧问一句,你究竟为何这么讨厌我?”
灵闺呸道:“让开,与你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恶心。”
“你不将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让开的。”
“好啊。”他见走不了,索性也不再挣扎,冷冷盯着我,面露讥讽,“我讨厌你,自然是因为你对主人不好。我问你,你死过一次之后,明明将所有事情都想起来了,为何还要跟那个清英真君纠缠不清?你这般水性杨花,又将主人置于何地?”
我有些不解地问:“他忘却前尘,许多事得已拥有重来的机会,我自然该为他开怀。难道在你看来,我还应该缠着他不放吗?”
“谁跟你说主人他忘———”
灵闺忽然收声,匆匆改过口:“忘记了又怎么样,你不是最擅长死缠烂打吗?这时候又装什么君子?”
“我若是真死缠着云杪不放,才是对他不好。”我叹了口气,轻声道,“确实,在干桑族与他重逢时,我有过片刻想留在他身边的念头,可那时我看着他,心里只想着‘赎罪’二字。”
“倘若我真的因为愧疚而留在了云杪身边,却没法允给他什么,这样对他而言并不算公平。”
“至于伏清,我试过想与他一刀两断,也试过想将动了的心收回。”
“然而试过方知,动了的心,并非是说收回……就能收回的。”
闻言,灵闺神色忿忿,手举高了些,似是想将这堆蜡烛都扔到我脸上,却又强自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