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剩下他被留在原地,无论如何追赶,都只将那人越推越远。
是啊,那人已经不爱他了,就连恨都懒得施舍。
他眼神微冷,竟是动了杀意,掩于长袖之下的手微微曲起,向前探去,却在快碰到那人时停了下来。
寒风掠过,那人外衣单薄,正轻微地瑟缩着。
夜晚风大,看来他很冷。崔嵬君想。
闭了闭眼,他又一次向自己的本能妥协。撤回手,取下自己身上披着的披风,替那人盖上,随后匆匆迈开步伐,往来处走去,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刚向前几步,衣摆却被人攥住。
他身子一僵,听见后面传来很轻的问语:“你是……”
仅仅只是听到这个声音,他就已觉得胸口莫名堆积的郁气稍为缓和,甚至隐隐盼着,那人能继续问下去,继续同他说上几句话。
问下去。崔嵬君阖上眼,只要那人愿意问下去,他……
不对,他究竟在想什么?
崔嵬君深深蹙眉,使力将衣摆抽回来,毫不迟疑地离去。
逐春崖上,他既然愿意将心剜出,便是决意不再被这些所谓的情丝愁肠所桎梏。可胸口明明空荡得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为何还是无法摆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幻象?
再这样下去,他定会与他母后一样,成为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
母后……
难道,这就是你对我的惩罚?
第63章 番外·声沉云杪(下)
5.
帝姬曾说过他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这点他并不否认。
光明磊落不见得就世途顺遂,还会束手束脚,拘泥于许多无用的条框之中。依他看来,只要结果尽如人意,哪怕使些为人不齿的手段又有什么所谓?
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凭借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付出心血,以为光凭着祈愿就能得到上天垂怜,是不足以成事的。
他幼时也曾有过这种天真愚蠢的念头,幸而他醒悟得及时,才没有越陷越深。
那时他日夜渴望着得到母后的关怀、盼望着与父君的照面,即便最后只是得到几句敷衍了事的安抚话语,都足以让那时的他开心上一整天。
——我想要得到母后与父君的爱。
这几个字他不知写了多少遍,也不知放出过多少盏花灯,没有一日不殷切地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后来,他的母后只是越来越厌恶他,避他如避洪水猛兽,成天将自己关在门内,披头散发地捧着一块玉佩垂泪,嘴里不停说着疯话。
而他的父君,也从十年见一面,慢慢地变成了二十年一见、三十年一见……再到后来,那人甚至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他们母子二人的存在,再也没有来过了。
自那时起,他开始害怕见到母后。
每当他端着药,推门进屋的时候,那个女人只会坐在地上,木然地看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道:“你父君呢?他来了没有?他何时再来?”
终于有一日,他忍受不了这种折磨,上前紧紧拥住那人,声泪俱下地乞求道:“母后,父君不会来了,但是杪儿会永远陪着您,请您不要再等了!”
“你胡说!”女人被这句话所触怒,伸手将他推开,眼睛红的快要滴出血,“他说会永远只爱我一人。他怎么会不来?他怎么会不来!”
即便是被亲生母亲以瞪视仇人的眼神看着,他心里却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轻声劝道:“母后,您……还有我,我不会离开您。”
“你?”女人顿了顿,露出一个森然的笑,“我生下你有什么用?命格皆为天定,而我生来低贱,你注定也永远飞不上枝头去。”
“早知你也留不住他……”她喃喃道,“当时还不如杀了你。”
就在那天,他从母后混乱无序的言谈中,将所有的零碎片段勉强拼凑起来,方得以窥视整个故事的全貌。
他的父君昭岚,贵为仙界第一人。那人不顾众仙反对,曾意图迎娶云姬为后。他们也曾情深意重、互许白头过。
可惜,纵使相貌再美,也有看腻了的一天。仅仅只有漂亮的皮囊,是不足以拿来支撑帝君的真心的。
昭岚虽深爱云姬,却又顾及她身份,定下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有一天,竟真让他遇上了个与云姬容貌相差无二的女子。
世事总是难料。
相似的一张脸,身份却十分不同。
云姬身份低贱,而那个女人出身极其显贵。
若是可以结亲,或可带来许多益处——这些益处,正是云姬给不了的。
有了容貌,有了身份,谁还顾及这个人是叫云姬,还是其他什么名字?如今正合了昭岚的心意,娶谁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分别?
反正他爱的,也不过就是那张多情含笑的脸蛋罢了。
云姬却不肯死心。
她不信昔年情谊皆为梦幻泡影,就执意生下二人的孩子,取名云杪,想以此挽回那人的心。
昭岚到底念了几分薄情,又或是觉得愧疚,得知此事之后,竟也愿意偶尔过来看望她,可她日渐疯癫、美貌不再,二人时常闹得不欢而散。
久而久之,昭岚不愿败坏心情,便不来了。
所以——
他的母后将他生下来,不是因为爱他,甚至无比地厌恶着他。而他们生来低贱,注定是恒河一沙,渺小无依。
你看,许多事情,不是光凭祈愿就能得到的。
爱是如此,地位是如此,身份也是如此。
他擦干眼泪,跑回了房间,将堆着的花灯全部扔出门外,点起一把火,尽数烧了个精光。
看着那常燃不熄的火势,他开始明白一个道理。
在这个世上,如果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会在意他是否难过,也不会愿意为他心疼,那他就不必袒露内心真实的想法,也不能暴露出脆弱的一面。
教人瞧见,只会当成笑话。
6.
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名叫昭华。取自“景候昭华,人祗允庆”,喻意为世间美好之物。
上天从来就是不公平的。
明明是同一个父君,只不过因了母后的出身不同,待遇便有了天壤之别。
昭华与他,一个是众星捧月的天之骄子,一个是苟延残喘的沟下淤泥,而他这滩淤泥,甚至还不配冠有父姓,只能随母,唤云杪。
久而久之,他心里滋生出了不甘。
除却地位与出身之外,他自诩没有一点比昭华差,甚至为了能赢过那人,从没有一日怠慢过修行。族中的长老们无一不赞扬过他天赋异禀,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出身不可更改,地位不可更改,但命运不同。
如果不能得到许多的爱,那他就要爬到最高的位置。
爱不能长久,所以他不需要。
7.
八百岁的成年礼那日,不出所料,没有人记得他的生辰,也没有人为他庆贺。
他点了根同心烛,自己为自己庆贺,随后端起煎好的汤药,推开了云姬房门。
一切都跟往常没有任何出入,除了那碗掺了毒的汤药。
他将碗搁置在旁,走到那女人面前,跪下来,伸手想碰她的脸,却被她侧头避开,将玉佩往怀里揣得更紧,眼神满是戒备。
“母后。”他收回手,微微笑着说,“是我,云杪。”
云姬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甚在意地低下了头。就好像眼前跪着的这个人,不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而是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他早已不会为此而感到难过,唇边笑意反而更深:“今日是我的成年礼,您还是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云姬一语不发。
他又道:“母后,您爱我吗?或者说,您爱过我吗?”
听到这句话,云姬终于有所反应,猛地抬起头,抬起苍白瘦削的手,直指向他的脸,剧烈颤抖着。
好半天,她开了口,发出数声尖锐怪叫:“一切恩爱会,无常、无常难得久!……因爱故生忧,因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哈哈哈,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沉默着望向疯魔一般的女人,半晌,点了点头:“这是您唯一教过我的东西,我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
云姬也不知听没听懂,只是痴痴地笑了起来,捧起那块玉佩亲了亲,又自言自语道:“杪儿啊,情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用的东西,其短暂如朝露,抓不住,也留不得,还会平添诸多烦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