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小伤,并不疼。怕是敌方认出了我,故意出箭激我。”谢蓬莱回忆着对方的统帅,“虬髯胡须,其余和那李继信简直难以分辨。下官担心这人若是李继俨,那他和李继信会否里应外合?”
赵宜芳也有此疑惑,“可城门口验明身份时没瞧出任何问题。”这时任五也寻上了角楼,他满头是汗,喘息还没平定就报知赵宜芳,“共一百零三户,其中七十多户搜出了那葫芦和石漆。多向盘问后,发现是那吴家的和其他几户起的头,他们才知道这石漆的用处。其余人不知此用,还只当是着急买卖才帮着做事。东西做好后说是要送到吴家,再往哪里送就不知了。”
任六气得差点啐了口,“那吴家的,老大在蛮关被割了头,老二因为串供要构陷谢县令,被咱打在牢里。所以老头儿打死也不说实话。”
“匠营吴家也是从江南来的沙海?”赵宜芳听闻沙海匠营的人多是从南方迁徙而来。
“并非,这吴家老儿原先也是个孤儿,被边寨汉民收养后才入了吴姓。”谢蓬莱见赵宜芳嘴角一收,知道触到她心中的胡汉担忧。
几人在角楼里思议着战局到卯时,天色终于显出灰白。赵宜芳拉着谢蓬莱站起来再看向城下,这一眼更让她们脸色凝重——多面“夏”或“李”的战旗似乎昭示着他们的身份,人数和夜里估算的只多不少。
战鼓声同时响起。城下的马队又让开了道,那虬髯的北夏统帅再度行到城下,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向城头喊道,“我乃北夏英王李继俨,和你们的皇帝说声,十万两岁币、十万匹绢的作价太少了。我北夏要三十万两岁币,三十万匹绢。另外——”他忽然笑了,隼眼寒光射向城头,仿佛看到了赵宜芳,“为修两国之好,请皇帝赐婚锦王赵宜芳与我李继俨。”
赵宜芳冷冷看着城下,“你连北夏君主亲自列下的事都不认?李继俨虽是北夏宗室,可早就落草为寇,你又如何能代你国重谈和议?”
“是——沙海那位女县令吧?媳妇我不嫌多,你虽然年岁大,人也不鲜嫩了,好歹识文断字,本王也一并收了你。”
赵宜芳怒火早就燃起,“回答我的问题。”
“蛮关之乱后,我夏国皇帝体感不适,沉疴未愈。前些日子才下旨由本王监国并册封为英王,我兄长北夏宣徽使李继信就在沙海城内可以作证。”果然,李继信早就知道攻城一事。
李继俨的马又在城下不耐烦地走了几步,被他摸了摸头按捺,“我等得了,我的马儿、我的战士可等不了。是战是和,估计等你皇帝拍板后都迟了,我只给你们一个时辰考虑。”
“若是我们不答应呢?”赵宜芳已经弯弓搭箭瞄准了李继俨。
“那就——”李继俨狠烈的双眼直盯着角楼,“打下沙海,直接抢了你们锦王再生米煮成熟饭,找皇帝老儿继续谈!”
“做梦!”话音落下,赵宜芳射出的那枚箭直奔李继俨,却被他轻巧躲过,“你们华朝乱七八糟的,女子为将,女子为王。你们皇帝不收拾,我李继俨要替□□道。”
赵宜芳气得砸了下弓箭,又搭弓准备射出第二箭。一双凉润的手摁在她手指,谢蓬莱清丽的眸子闪过心疼,又坚定地对锦王摇头,“莫要暴露了殿下的位置,眼下不可硬取。”
“无耻之徒就该直接取了他狗命!”赵宜芳却发现自己使不上力气了。谢蓬莱替她摘下弓箭,“殿下,他这番言论也是为了激您迎战。谢某向您保证,我要亲手剁了他的头。”谢蓬莱一字字地吐出,认真得让赵宜芳动容。就冲他那番“替□□道”的鬼话,谢蓬莱也不会就此放过。
“要——要如何才能?”赵宜芳气得面色通红,谢蓬莱去看到了别样的俏柔动人。她微微笑了,“再等一日,今夜德顺军的人就会到。”
还有那部流落在外的老保胜军。她浅浅吸了口气,赵宜芳随着她的眸光看向前方:
马蹄溅冰,气吞海漠。上千匹战马直冲李继俨部的尾阵,为首的是个女子。她举着马刀,带着身后人不断反复冲杀,城下的李继俨大惊,忙策马转身去探看究竟。
卢尽花左有李素月,右是惠中伏。她们在马上不断腾挪躲开敌军的兵刃,举手挥臂几乎例无虚发。将敌军阵脚打乱后,卢尽花命人吹起了角号。
沙海城上的老保胜军们忽然被这号声击中,谢蓬莱也听出来了。她走到墙头,命令旗号兵发令,“投石,射箭!”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角号声粘住而停顿。
只片刻后,城楼上响起了同样的角号声,有点资历的都听出了这调门取自那段梆子:画眉叶羌畔,素衣卷沙寒。弯弓射夏王,挥刃斩李郎。
老保胜军们捏紧了手里的箭,“发!”
第58章
镇戎军在沙海的物资转运场本是军中肥缺,这些年军中临时的榷场生意热火,以致于军中有个说法:提辖闭只眼,万贯入御街。意思是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去管榷场,万贯油水就够主事官提辖兵马去京里御街附近安家置业。
既是踩一脚都渗出油的好去处,本来是轮不到贺三省的。此处的提辖兵马一职本属于镇戎军统帅的小舅子。偷摸着在这里打滚了两年后本还想再干个两年,岂料被锦王赵宜芳一封奏书给告到了皇帝面前:军中榷场乃应急之所,现和沙海榷场并驱,则镇戎军粮草军饷不日可自筹。
一句话惊得皇帝后背冰凉,也惊到了镇戎军统帅。“并驱”这个词赵宜芳用得并非毫无根据,今年以来,仅仅青白盐一样,打镇戎军转运场经手的就是自沙海经手的两倍分量。长此以往,盐税朝廷是抽不到的,大小兵将的腰包却鼓了起来。
“不日可自筹”几乎等于说“藩镇自立”,镇戎军统帅马上换下了自家小舅子,把以文入武的贺三省推了过去——前上司以贺三省熟悉西北为理由,将他从京里排挤到延州兵营。因为被看中是块顶罪的好材料,他又被人从延州推到了沙海城外。这回给了点甜头:升了个小小提辖兵马,下辖八百人,近似于禁军的两个指挥营。
昨夜乌云蔽日般的兵马踏过叶羌河时,接到线报的贺三省立即命人暗中查探情况,回报说那是北夏的“铁鹞子”骑兵围城而攻。
贺三省常年在京里禁军,哪里见过什么铁鹞子铜雀鹰。但他清楚这些日子就是岁赐交割的要紧时候,且听说过沙海之外马贼多如牛毛,可没听说过银子快到手时,北夏人忽然来城下挑衅。
关门守好转运场里的物资粮草是他最重要的事,真要到混战时,拢共七八百号的小场压根抵不住北夏铁骑的冲击。贺三省遇事谋定而思动,头晚上看见城内烟花和城外骑兵时就觉得大事不妙,派了几拨人快马加鞭往镇戎军送情报。
情报送到“保胜军在城内外夹击夏敌,现保胜军士气骁勇,虽敌数倍于之,仍未落下风”时,场外的厮杀声正清楚地传进耳中。贺三省搁笔,心里不禁骂了句他和这地界命里就不对付。上回押解那个云白鹭没讨到半点便宜不说,回去还病了一场。这次肥肉还没吃到一口,外面昏天黑地地从夜里战至拂晓。
城里那是谁?那是日后皇帝的亲妹子、本朝唯一的女亲王、三州指挥使兼本次岁币交割的朝廷使节赵宜芳。贺三省怕得罪锦王,也忧心战事的发展和自己后续的路子,随即打定主意:他吃的是镇戎军的军粮,除非皇帝亲自下旨,他就听镇戎军主帅的调度。少做少错,官场至理。
才写完信还没能喘口气,外头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地小跑,这回不是来报信的,直接领来个人。那个当初酒不离口、黑面颓躯的云白鹭焕然一新地骑马立在校场门前,白衣沾露,面目在朝阳的镀饰下明丽如画。
看到贺三省走出,云白鹭先惊后喜,“贺大人,别来无恙。”
贺三省知道来者不善,客套功夫还是先做足,“云承宣使——”
“不是承宣使了,眼下是锦王府的侍读。”云白鹭翻下马,从袖子里抽出信给贺三省,“殿下给你的亲笔信。”先大胆仿照锦王笔迹、谢蓬莱的语气写一封糊弄了事,云白鹭脸上对此毫无愧怍。
随即她背敲着马鞭在转运场内踱步,而外面的厮杀声分毫扰不动她的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