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桥跟着他里里外外地把南境边地走了一遍,直到和当时的东肃和谈结束才一起回到妙都。
先帝,是她人生中第一个真正的长辈。
他身上始终飘着股甜腻腻的安神香味道,小时候秦桥对此颇有微词,觉着她皇帝阿爸那么威武的一个人,不好用这么娘的香;
要到很多年以后她才知道,先帝那时候身体就不太好了,若不用安神香时时镇着,头疼得连话都说不出。
那时候皇家最小的儿子还是瓷如意,他比秦桥小两岁,像个尾巴似的跟在秦桥后边,没人教他,有一天他突然在家宴上叫了秦桥一声“姐姐”。
众人安静了一会儿,太子殿下在一片安静中温和地开口说:“挺好的,咱们家总算不都是皮猴子了。”
皇帝“嗯”了一声:“我女儿比你们几个废物都强,明天跟爹去西暖阁听讲。”
白捡了一个妹妹,众皇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都挖空了箱底给秦桥“见面礼”;就这样,在瓷氏皇族的内部,秦桥便算是名正言顺地入伙了。
哥哥们虽然各有脾性,对秦桥却是如出一辙地惯着,从太子这位长兄以身作则开始,对秦桥是要西风不给东风,要云彩不给月亮,以至于当少女秦桥对小国公爷起了贼心的时候,几位皇子轮番跑去太学敲打这位走了狗屎运的准妹夫。
有时候秦桥会莫名其妙地发现庸宴身上带着伤,问也不说谁打的,只朝她傻笑。
时光在她梦境里流水般飞过,恍惚间是她和嫂嫂一起出门的花朝节,她被庸宴提着领子扔到江蕊的船上。
江蕊她老爹江法那时候还没现在这么招人恨,他让江蕊把秦桥带回了江家修养,这一天的晚些时候,庸宴上江家的门来接她了。
梦境里,秦桥隐约觉着,这时候来接自己的人好像不应该是他。
所以她问:“我嫂嫂呢?”
少年庸宴穿着一身青色的常服,已隐隐现出属于男人的可靠:“太子妃遇刺去世了。”
秦桥要跑去港口,被少年庸宴拦下扣在怀里:“秦桥,听话。”
秦桥说:“不对,不对,有大哥在,怎么可能让嫂嫂受伤?我哥呢?”
那像是庸宴的声音,又好像不是,重重叠叠的,眼前的人一下子成了穿着太学衣裳的瓷学,眼圈通红,手里拿着一道明黄的圣旨,站在妙都城外对她吼道:
“太子哥哥死了!死在东肃人手里了!”
秦桥看见那个十几岁的自己把圣旨摔在地上:“你让开!我要进宫见陛下!”
瓷学从马上跳下来,死死抱住她:
“你听我一次,拿着这道旨意去给殿下守陵。”
秦桥不管不顾地要挣开,疯了般又哭又叫:“然后呢?他把四哥派去战场上做什么?大哥二哥死了还不够,是不是要把我们所有人都搭上才肯罢休?!他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不来?难道让我哥魂散在血肉场里,走的时候也看不见亲生父亲吗?!”
“秦桥,秦桥,”瓷学眼里也都是泪水,几乎是哭着哀求道:“太子殿下的灵柩已经到了,但是今天是徐妃娘娘的产期,你们家最小的弟弟出生了。”
秦桥气得笑了,怎么,多了个小儿子,便可以放任大儿子孤孤单单地死吗?
她挣扎不休,最后是庸宴来了。
庸宴叫了一声桥桥,她便扑在他怀里安静地大哭起来。
少年庸宴说:“你嫂嫂还在皇陵等着,这就启程,我陪你去。”
你陪我,你怎么陪我?
她看见自己木然地跪在祠堂里,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四哥走了,五哥走了,最爱笑的六哥也走了,最后是天天跟在后边叫她姐姐的瓷如意。
出征时瓷如意还不到二十,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太后和先帝都觉着这就是最后一个孩子了,就始终把他当小孩养着,只给了个小名叫如意。
谁能想到皇室最后打空了,打得将如意也逼上了战场。这个小儿子没让先帝失望,他一手把着大荆国门,生生在东肃的绝对实力下抗了四年。
四年之后,督察院首秦桥,在内阁收到了他的死讯。
她不再是那个只会用哭叫来发泄情绪的小女孩了,收到消息那天,她和先帝并排站在流水淙淙的御花园里。
秦桥:“三哥你不放心,阿愿又太小了,我去吧。”
那时先帝的脊背还是挺拔的,只是已经瘦得不像样子。他听了这话,却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你和庸家的小子怎么样了?”
秦桥忘了当时自己如何回答,只记得说是挺好的一类的话。
“哦,”先帝说:“想去他们家当国公夫人吗?”
梦里的秦桥警醒起来。
这么快就到了这一天吗?
先帝没有等她回答,自顾自地说:“阿房啊,你这些哥哥走了,你觉着他们心里有怨气吗?”
秦桥说不知道。
先帝又说:“没有的。我瓷家的儿子,除非他自己选了这条路,否则我不会逼迫他们非要做选择。我是他们的老子,但老子也不能替儿子做主。因此他们走了自己的道,我心里虽然痛,却也替他们觉着痛快。”
他慈和又严肃的目光看过来:“阿房,你上战场没用,你不是打仗那块料。大荆三十三州,你做御史的时候都走过了;朝堂六部和都察院,你也多多少少都有了解。秦桥,我问你,你现在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梦里的秦桥听见自己说:“还不是你让我是谁就是谁?阿爹就不要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了。”
先帝没有生气,只是包容地说:“阿爹看着你长大,只是希望你明白,什么江山故土,说这些都没有意义。”
他悠远的声音恍惚间和庸宴的声线折叠起来,像命运在冥冥中天音般诉说:
“此前千年没有大荆,此后千年也不会有。人活着只有一个使命,那就是活成他自己。”
“阿房,你若愿意嫁进国公府,会是个不怎么像样但总归不离谱的主母。”先帝的声音似乎是带着点他这辈子也脱不开的戏谑:
“但你如果在朝为官,阿爹这双眼还没昏花,已能看到你成为托承国运的名臣宿相,将来万代青史之上,必定有你秦阿房。”
“孩子,阿房,你自己选吧,无论你选什么,阿爹都支持你;别去想什么家国,甚至也不必想那些已经走了的人,这是你自己的一辈子,你只需想你自己。想你要怎么活成你的使命。”
然后秦桥就做了她这辈子最重要的选择。
那个夏季的最后一天,她怀里揣着瓷如意出征前亲手给她削的小木头兔子,把庸宴约到了大理寺门前的那棵花树下面。
“要不算了吧,我们。”
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还不知道自己放弃的到底是什么,她手里摩挲着那只兔子,脸上无波无澜地说:
“庸宴,冷静点,这段时间我们都很开心不是吗?好聚好散,咱们就到这儿吧。”
当时庸宴是怎么说的?
她拼命回想,终于想起来了。
庸宴红着眼睛,敏锐地问:“陛下想派谁去接替如意?”
秦桥说:“你管不着,我也管不着。”
十六岁的秦桥看不懂,现在的秦桥却在沉睡的记忆里看得一清二楚。
她说要好聚好散的时候,庸宴那要命的离魂症病发了。
他挣扎着最后一丝清明说:“那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的。”
“庸宴!”
她感觉到自己一分为二,一个还在当年当地,脑子里一团乱麻地转身就走;
另一个在她身体里痛骂自己这天杀的小王八蛋没良心,恨不得钻回那个时候扯住年轻的庸宴,没皮没脸地亲亲他,抱抱他……
告诉他其实我也舍不得。
“庸宴……”
“叫唤什么?”秦桥终于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沉沉地响在耳畔,将她剥离出光怪陆离的梦境,疲惫又无奈地说:“我在呐。”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为回忆杀,不喜欢看回忆的宝贝可以将它跳过去。
但本章会带一点后边的情节,主要是交待秦桥在先帝面前做的那个“选择”,以及当时她和庸宴为什么会分手。
第72章
她一睁开眼,就逆着强光看见了庸宴,五官和年少时没太大变动,除了眼角多一道血痕,只有眼睛比从前深沉了些。
梦境里残余的冲动促使她不管不顾地坐起身来,猛地抱住庸宴的脖子扑进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