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宴,你知道吗。”秦桥声音很轻:“那时东肃人快打过来了,但除了先帝谁也不知道。裳哥花了好几个月功夫琢磨出了一顶十分神气的顶帽,东肃男子都有,那是他亲手做的,只等着先帝来时献给他。”
“先帝拿着那顶帽子,问裳哥,你是不是想做个东肃人。”
庸宴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
庸宴身上的松竹味道,终于成功缓解了那个躲在窗外偷听的小女孩的恐惧。
秦桥:“阴妃娘娘就跟着跪下。后来我常常想,阴妃虽然从不说什么,但她应该是后宫中最聪明的一个。不过只言片语,她已经摸准了皇帝的心思。”
阴妃被送来和亲时只有十六岁,她为大荆皇帝诞下皇嗣,带来了两国间十余年的和平;可是现在,东肃要和大荆开战了,她该如何自处,她的儿子又该如何自处?
这个聪明的母亲,想了一个办法。
她当着皇帝丈夫的面,当着儿子瓷裳的面,从袖中猛然挥出了带在身上十余年的匕首,毫无犹豫地扎进自己的胸膛。
她倒在儿子的怀抱里,对皇帝说:
“她说,东肃为这场战争已经准备了太久;她的哥哥和母亲送了密信给她,想让她刺杀皇帝。”
秦桥看着小院里紧闭的门扉,几乎是叹息着说:“她说两国一旦开战,裳儿难以自处,还请陛下看在夫妻一场的情面上,给他一条生路。”
可惜直到她咽了气,先帝也没说一个好字。
窗外尚且年幼的秦桥背脊生凉。
她是先帝亲自教导长大的,她明白先帝的沉默是什么意思。
彼时的少女秦桥还没有日后坚如磐石的心志和只手遮天的智慧,她只能跑,她想找皇后阿娘救救裳哥,可惜她只知地道的入口,不知地道的出口,凭她自己没法从井里爬出去。
她坐在井中看天,想了很多出去的办法;想来想去,竟然想明白了先帝。
也想明白了瓷裳。
先帝不会杀这个儿子,但也不会留这个儿子;
两国一旦交战,不论将瓷裳派到何处就藩,藩地百姓都不会信服;
若只在京中做个闲散王爷,他又知道瓷裳不会认命。
因为瓷裳虽然自幼就受到先帝的忽视,但在实务上着实是天纵奇才;若他生在民间……
“若我生在民间,大概会是个李驭涛那样的人。”小院主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阿房,若真是那样,你我何至于走到今日这地步。”
正是沐王瓷裳。
他不在大理寺地牢,不在刑部,不在宫中,整个妙都都在明里暗里打探他人在何处,却不知已被大都督秘密转移到了这个所谓闹鬼的小小宅院;
而这个宅院,刚刚被赐给差点死于“沐王之乱”的宣抚使秦桥;真真正正来了一出灯下黑,任谁都想不到,也不敢想。
庸宴上前一步,挡在秦桥身前。
沐王看着他两人的站位,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欣慰还是心酸的笑容:“多谢。”
庸宴平静道:“不必。”
沐王:“我是谢你替我上了战场。”
庸宴抬眼,身上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了大荆战神的威压:“我做我的事,并不替谁。”
沐王淡淡一笑,竟与秦桥有几分相像。
“太子瓷兴,皇二子瓷誉,皇四子瓷觉,皇五子瓷巡,皇六子瓷巢,皇七子瓷如意,前赴后继,几年间先后死于战场。”
沐王:“唯独我这个老三,连把刀都不配拿,只能坐在宫闱中等死。”
庸宴:“没有人让你等死。”
沐王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起来。
庸宴:“你要真有那个血性,不必谁同意你上阵,闯出宫去,随便投于谁的麾下,你自能上阵杀敌。”
“就算我愿意!”沐王的眼一瞬间红了,不自觉提高了声音:“谁肯真的信我愿意为了大荆拼杀!谁肯相信!你以为我没闯过?!我闯了!皇帝抓了我,你知道他问我什么?!”
庸宴淡漠地看着他,秦桥却从他身后走出来:“什么?”
沐王看着她眼睛,怔怔地说:“问我是不是要回到东肃,要投敌叛国。”
沐王太瘦了,瘦得秦桥都有些不认识他了。
从前在宫中,沐王虽然不爱说话,却是几个哥哥中最爱陪着她的,他年纪虽小,却有很多治水治沙的想法,都笨拙地说给自己的小妹妹听。
秦桥:“瓷裳,我只问你一句。”
沐王眼角湿润,却努力睁大了眼。
秦桥:“当年你是想打东肃,还是想与东肃和谈?”
治水,治沙。
这两种土地状貌,都是大荆与东肃交接的地方才有的,甚而是在东肃境内受此两种天灾影响更大。
“阴妃娘娘虽是公主,却自幼在东肃民间长大。”秦桥说:
“你我小时候,都偶尔会听她说起东肃日苦,说风沙埋城,没有干净的水喝;京城每到夏季又会被泛滥的河流淹住,百姓多生疫病。”
漂亮安静的阴妃不爱说话,只有谈及家乡时眼中才有一点神采。
“裳哥,先帝不是不能用你。”秦桥说:“他是不敢用你。他怕你有朝一日若真的登上帝位,会不肯为几个惨死沙场的兄弟报仇。”
第57章
瓷裳骤然安静了。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把那个本不该暴露在外的年少的自己收了回去,又成了十年如一日窝在简州不声不响的沐王:
“阿房,我以为你会选瓷愿,没成想到得最后,你不但选了瓷学那小子,竟然还愿意为了他筹谋杀我。”
“春猎这桩反,确实是我谋划了按在你头上的,”秦桥坦坦荡荡,没半分愧色:
“但你扪心自问,难道你此前便没有反心?你就没做什么规划?你养在简州山里的兵,你重金结交的朝臣,哪个是正经藩王会办的事?!”
瓷裳:“怎么,难道我连自保的防备也不能做?!”
秦桥冷笑。
“罢了,”瓷裳走出来,站到如洗的月光之下:“成王败寇,要杀要剐都随瓷学的便。”
秦桥走到园中石凳上坐下,一身大理寺卿的款端端正正,冷不防庸宴将她整个拉了起来,将随身带来的披风三叠两叠给她垫在了屁股底下。
庸宴仰了仰下巴,示意她接着问,还十分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抬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你们兄妹聊,我只看着。
秦桥:“……”
在大理寺卿和督察院做了这些年,头一次有种带着老妈子上堂的感觉。
秦桥清清嗓子:“我知道你从来没待见过瓷学。”
“那小子没什么心眼,”瓷裳负手道:“昏君谈不上,有你在身边伴着,勉强也做得个守成之君。但只要我和瓷愿这两个亲生的儿子还活着,他就永远是得位不正!”
秦桥:“没什么心眼?”
秦桥心道我的傻三哥,你才是那个没心眼,她咳了几声说道:
“若真要杀你,何必还将你藏着?规规矩矩放在大理寺地牢,用不着瓷学派人三司会审,小愿自然会派人料理你,你信还是不信?”
瓷愿对于大荆来说是不一样的,不为别的什么,就为着他出生的时刻。
太子瓷兴出征的头一年,就被东肃人下了暗毒,征战当日死于阵前;
皇二子瓷誉就在他身死之地,摘下了兄长的将令,穿上了兄长的战甲,三月之后,连诛五员敌将,最后和杀死太子的东肃将领同归于尽。
灵柩扶回妙都的同一日,皇四子瓷觉出京奔赴南疆,继任为将。
大荆举起哀兵,可是连损两位皇子,皇室凋零,民间难免有所议论——
瓷愿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生的——就在太子瓷兴死去的同一日。
此子甚至没有进入众皇子的排名,先帝为他起名为愿。
这个皇子的出生,让超里朝外都有了信心。
后来老四瓷觉和老五瓷巡陆续战死,民间和朝廷也没再议论,都是因为有这个婴儿的存在,那时举朝上下都认为,这个小皇子是太子转世,又有几位逝世皇子在冥冥中扶持。
可当先帝去世时,他却没有传位给这个小儿子,反而是选了此前名不见经传的宗世子瓷学。
瓷裳:“所以瓷愿若要上位,就容不得瓷学活着;更容不下他这个长兄我。”
若论杀心,瓷愿比瓷学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