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蕊只看着她,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阿房,此次春猎,禁军是如何知道沐王所在的?”
秦桥没有说话。
在这片沉默中,她虽然什么都没说,江蕊却知道自己那些猜测都是真的。
秦桥叹道:“你看,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你,就说人太聪明不是好事。”
夫人小宴上,江蕊带着沐王的授意,试探秦桥是否有扶持沐王上位的可能;
之后几番试探,沐王为示诚意,将自己多年布置都交了底,最后秦桥终于给了一个暧昧不明的暗示:
泼天大事,秦某人自有安排;此次春猎,沐王务必到场。
这是一场谋划日久,处心积虑的诱反。
事到如今,江蕊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秦桥从不做冒险的事,若非已有九成把握她绝不出手,沐王刚在春猎场上落网,几乎是同一时间,简州上上下下都被快速细致地清算了一遍;
三日之内,连沐王府都抄得干干净净,与某些朝中重臣的往来书信一封不落送进了御史台,这些隐秘的沐王党,如今已在大理寺地牢聚齐了。
然而她这个起到关键联络作用的人,却被摘得干干净净,好像她从没跟沐王这个人有过一丝半点的瓜葛。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的授意。
“当日都督府夜宴,你已经同我说的很清楚了。割袍断义,再无关联,为什么又……” 江蕊艰难地说道:“是因为花成金吗?”
秦桥无奈道:“已经猜出来了还问什么?花副将救了我一命,你这条命是我还他的。”
江蕊眼睫快速眨动几下,眼尾红了,嘴角却倔强地压着:“我自己的决定,何须他还。”
秦桥看看她,突然挎过她臂弯,有些强硬地带着她向前走,姿势倒像是一对稚年姐妹。
“你不必故作坚强。” 秦桥嗤道:“江蕊,要是你还有良心,就问问自己,到底是厌恶花成金,还是愧对花成金?”
“若你觉得愧对他,就别放弃他。”秦桥看着不远处与牙行雇车马的庸宴,淡淡说道:
“人就是这么奇怪,越是歉疚,就越喜欢给人家冷脸;你要真想弥补他,就对他笑笑,同他说话,如果不那么难,就试着接受他的好。”
第56章
江蕊跟着她走,身体却仍然是僵硬的。
秦桥:“你今天来不单是为了质问我吧?”
“什么也瞒不过你。”江蕊苦笑:“求阿房让我再见沐王一面。”
庸宴雇的车马到了,两个女眷进入车厢,不知她二人是否要说些机密事,庸宴只好亲自赶车。
“说的容易,”秦桥掀开车帘:“如今明里暗里想见沐王的人多了去了,我有什么能耐?”
江蕊:“对别人或许难如登天,但你总会有办法。”
秦桥不吃她这套奉承。
江蕊:“打从沐王春猎被俘,始终在大都督管辖范围内,未曾有旁人接手……”
“江蕊,我实话同你说了吧。”秦桥像是失去了耐心:
“我是能帮你,但你见沐王又能说什么?无非是把前尘往事都再矫情一遍——他没有翻盘的机会了,你若想一条道走到黑,我当然也不拦你,只是劝你想想你那个脾气驴一样倔的老爹,还有你那个没脑子也没成婚的妹妹。”
江蕊深吸一口气,带了隐隐的抽噎:“我不是要……助他出逃,只是仍有些话要问。”
秦桥:“你觉得他有心情说这些儿女情长的事吗?”
江蕊自嘲地笑了一下。
秦桥:“你不了解他,人得首先活成自己,然后才能和别人建立联系。”
江蕊面色中带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怜悯:“可是他从来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一番话云里雾里,但说者或许只是说给自己听。
秦桥在这一刻突然明悟,江蕊仍然在追随沐王,或许并不是因为年少时那点儿女旧事,只是出于可怜,或许是出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
良久,秦桥叹道:“一会儿我派人给花成金送个信,你今晚就在都督府住吧。”
庸宴把车赶回了大都督府,秦桔秦元迎出来好一顿问询自不必提,桔子带着江蕊去安顿,秦桥和庸宴沐浴稍歇,又重新穿戴好衣衫出门。
两人相视而笑。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秦桥并未如何注意,打从春猎回来以后,庸宴看她时的目光又同年少时一样了——
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就像看见了漫天的星河,又像是看见了此生最温柔的希望。
秦桥说不上来,总之看得她心痒。
庸宴:“你平日里是不是成天琢磨我?”
“你好自信。”秦桥忍不住抱住他臂膀:“大荆三十三州不够我琢磨,还有工夫研究你?”
庸宴也笑,抬手示意:“走吧,带你去看看朝廷赐的小院。”
两人并肩同行,出了内院,又穿过幻园,绕着马场走了半圈,最后终于到了一处十分不显眼的角门。
葡萄藤从架子上爬下来,将那小门扉绕得绿意盈盈,庸宴挥挥手,隐匿在暗处的亲兵便躬身退了出来。
秦桥:“你派了多少人守着此处?”
庸宴比了个手势。
秦桥点点头。
推开门,秦桥便终于从后面见过了这个宅子。
若认真说起来,阴王倒台时,秦桥还照拂过他那个人在妙都的外室——
说是阴王养着,倒不如说是阴王扔在这的。五位异姓王大多励精图治,唯有阴王生性好色。妙都这位是他一时兴起买的,转头便忘了;
想起来就给点银子,想不起来就不管,不然后来这女子何至于就过不下去,到了要自尽的地步?
宅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正经两进两出的格局,标准的“外室院子”,给六品的官员住正好。
(六品官员:“……”)
两人从角门一进来,当头便见了那口死过人的水井。
秦桥:“……”
庸宴:“你要是怕就回去。”
秦桥拍拍他:“放心吧,我一个当过鬼的人,不怕黑的。”
“我害怕,”庸宴握住她手:“宣抚使带着我吧。”
秦桥笑了几声,依言让他握着:“你记不得咱们小时候,你在皇宫偏殿的井里捡到我的事?”
庸宴点头。
怎么可能不记得,若非那日她莫名其妙栽在井里,他两人一辈子也未必再有交集。
“其实那天啊,我不是掉进去的。”秦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我是走进去的。”
庸宴:“我知道。”
“?!”秦桥:“不可能!”
庸宴:“我跳进井里救你,身上多处擦伤,你身上除了蹭了些灰尘,却没有一点伤痕。我虽然不能断定你是怎么进去的,反正总归不是掉进去就是了。”
秦桥:“那你当时怎么不告诉先帝太后?”
庸宴:“和我有什么关系?”
秦桥想想也是,盛国公性子僻静,庸宴作为他儿子,自然从小就被耳提面命少惹事端。
秦桥:“那你应该也猜到了,那具尸骨后面有条密道。”
“是,”庸宴说:“那口井不算小,但墙砖紧实,只有尸身那处没有探查过。”
秦桥:“密道另一头是华光殿的后墙,那面墙比其他宫殿都要厚出许多,其实是中空的,里面是密道的入口。”
“华光殿,”庸宴回想了一下:“阴妃的住处。”
“是啊,阴妃。”秦桥的语气里,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喟叹:“阴妃娘娘不爱说话,宫中宴饮也极少参与,但人很温柔,每次我去都会准备她亲手做的糕饼。”
庸宴垂下眼帘,摸摸她头发。
秦桥微微眯起眼睛回忆:“是一种样式很简单的,方方的糕饼,麦子做的,吃进嘴里很琐碎,甜味也淡薄,但是稍微咬一咬又很绵软。”
在大荆很少能吃到,因为那是东肃人的小吃,在东肃长大的孩子,早上起来都喜欢吃一块。
阴妃,是文泰元年被送入大荆和亲的东肃长公主。
她这一生安静惯了,膝下只有一个同样不善言辞的儿子,这对母子无声无息地住在大荆皇宫中,就像一阵安静的风。
“那天我和裳哥约好了,夜宴之前要先出宫玩一会儿,我在后墙左等右等等不到他,就趴在窗户根上听里面说话。影影绰绰地看见先帝和阴妃坐在软塌上,裳哥在他们脚下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