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卢慎行唯一的一个贴身婢女塞住婴儿的嘴,将他放在包袱中连夜逃走;而为了给婢女争取机会,任人摆弄了一辈子的卢慎行竟然在自己的小院里放了一把火。
卢谨言永远也忘不了,年轻的自己站在火光之外,看见火舌吞噬了端坐在其中的卢慎行。
她那么痛,可又笑得那么释然快乐,她见不得光的一辈子,最终结束在盛大的光明之中。
可他还没来得及叫她一声妹妹。
“那婢女出了城,顺着水路连夜逃走,”卢谨言声音嘶哑,仿佛要从喉咙里咳出那日的火光:“她老家在淮州,还有个姐姐,在淮州鲁郡王府,伺候怀胎十月的鲁王妃。”
群臣寂静。
秦桥和庸宴对视一眼,终于明白瓷愿闹这一出是什么意思了。
瓷愿走到瓷学身前,微微抬起头,他颈上的血没有止住,和瓷学对面站着,这两个仅存的瓷氏子孙俱是满头满脸的血腥,还有满身疲倦的风尘。
瓷愿:“半个月后,鲁郡王嫡子瓷学降世,鲁王妃薨于产床之上,鲁郡王心中悲痛,不愿再见嫡子,便令奶母带他到鲁王府的庄户上居住。庄户偏远,随行的又只有奶母和王妃侍婢。”
瓷愿声音很轻,然而太一殿上,落针可闻,他的声音如恶带着惩罚的雷劫:
“说是庄户,其实不过几间棚屋;鲁郡王有意弃养这孩子,连份例的银子都不给。正巧卢慎行的儿子被送过来,三个女人便一起浆洗缝补,将两个孩子一起养大。”
“再后面的事情,众位大人便都知道了。”瓷愿:“一年后,鲁郡王病逝,太后派人去接鲁郡王的幼子进京,在国子监中教养长大。”
江法就和在场绝大多数人一样,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上窜出:“那也,那也不能说明什么。”
“是啊,”瓷愿的声音近乎温柔,说出的话却不留半点情面:“这事差就差在,卢家的人也不是一开始就知道卢慎行的逃生子在淮州,一年的时间,刚刚好够他们追查到这里。就在太后的人到达的前一日,三个女人为了躲避卢家的追杀,带着其中一个孩子逃了出去,另外一个则来不及带走……”
瓷愿:“而就在十二年后,卢家的门客之中,出现了一个神童,这就是今日名噪大荆的陆边秋。”
是以,就连太后也不知道,被带回来的到底是周景明的儿子,还是鲁郡王的儿子。
所以她才会出于避嫌,只将瓷学托付在国子监,而不是带在身边亲自教养。
瓷愿:“当时因为先帝有过交待,所以朝中所有中过状元的大人都要定期去国子监讲学——周大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还中过□□吧?您有没有想过,太后,或许也是在用这种方式,向您暗示呢?”
第108章
说到这里,一切已经十分明了。
瓷学的血脉存疑,因为所有能证明他身份的人都已经去世了,无论是卢慎行还是太后,都已无法再为他作证。
他和陆边秋,只有一个才是真正的大荆皇族,但是没人知道到底哪一个才是。
瓷愿突然看向沉默了好半天的卢谨言,卢谨言闭了闭眼:“慎行的儿子手腕上有一道烧伤。”
“啪嗒。”
是秦桥桌案上的酒杯落在了地毯上。
秦桥扶着庸宴,缓慢起身,动作依然端庄优雅,却给人一种虎豹锁定猎物的凶恶感:“卢谨言,再敢胡言乱语一个字,本宫会将你卢家上上下下二百多人,通通活剐。”
秦相从不说大话,也从不轻易开口威胁。
她说到就能做到。
原本她也不必这样贸然开口,反而像是心虚,但她不得不开这个口——
因为瓷学手腕上,真的有一道烧伤。
卢谨言先是下意识地一抖,随后惨笑道:“今日过后,成王败寇,打从先帝将卢家认成太后的母家开始,便已经入局了,便是被活剐,也是咎由自取。更何况,殿下,臣已将前尘往事说得这样清楚,又何必再这件事上撒谎?”
瓷愿步步紧逼:“如果陛下真的问心无愧,那么能不能请陛下将袖子抬起来,为臣等解惑?”
瓷学的目光在他脸上过了一遍,最后竟然一笑。
“原来是这样,”瓷学像是了悟了什么:“原来是徐家……你母亲徐妃还真有远见,当年竟然没人提防于她。”
他左手在右手腕上利落地一抽,卸下护腕,一道陈年旧伤显现在众人面前。
群臣中传来低低的吸气声,周景明脸如死灰。
一直蛰伏在旁的使臣中突然站起一人,正是旁观多时的胡怒儿,他突然走到瓷愿身边,学着荆人的礼节拱手:“我代表东肃二王子,若宣王瓷愿登基,则东肃愿意归附。”
就在这时,庸宴动了。
他示意秦桥老实坐好,提着自己的重剑宙沉走到大殿中央,背对瓷学,面向群臣。
庸宴将殿侧摆着的,原本是留给老臣坐着用的木椅拿到大殿中间,大刀金马地坐下,宙沉出锋,狠狠地扎在地面上,将太一殿厚重的青砖立时穿透。
众臣噤若寒蝉。
“各位大人,”他目光扫视众人,平平开口:“今日,我便将话放在这里。”
庸宴抬手一挥,将胡怒儿和他身后的瓷愿用气劲掀翻在地:“不论今上身上流着谁的血,也不论按资历是不是轮到他坐皇位——我庸宴和三十万南境军,永远只认此人为帝。”
胡怒儿挣扎着站起来,又被庸宴掀翻,他只能狼狈地说:“大都督三番五次侮辱使臣……”
还不等庸宴言语,后殿中大步走出一人,正是东肃的那钦小王子:“胡怒儿,有王族在此,何事轮得到你说话?”
他一改当日在宫宴上的怯懦,对秦桥点了个头,转身半跪在瓷学身前:“我那钦,愿代表东肃皇族,为陛下效忠。”
瓷学单手按住庸宴肩膀,心绪激荡。
他抬手让那钦站到身侧,稳了稳心神:“庸宴,我想明白了。”
庸宴没动,还是稳稳当当地坐着。
瓷学心知有他这一表态,群臣纵使背后议论,也绝不会有那个胆量与庸宴抗衡。
但是有些事,也是时候跟庸宴交待清楚了。
“朕这道烧伤,是在先帝去世那年留下的。”瓷学冷哼,转回身来,对瓷愿说道:“那时先帝病危,沐王瓷裳远在简州封地回不来;京中能继位的只有你,而即便是我这么个宗室子,你母亲也对我十足忌惮,她派人在我国子监的卧房中防火。”
“并不只是这样。”庸宴淡淡说道:“同时还有刺客三人,将所有能出逃的路线堵住。其中一人擅长使鞭,皮鞭上带着火,故意往你手腕脚腕招呼,只是我们当时不明白罢了。”
“没错!”瓷学心中一定,那种戏谑的态度再次浮现出来:“想来当时卢家和徐家已经有过交集,说不定最早就是徐家找上的卢家,只不过后来徐氏全家跟着唐王死在云州,所以才让你这东西接了手。”
他手掌在瓷愿头顶拍了拍:“不过你老哥命大的很,那时候,你大都督正是十分……难过的时候,经常来找我拼酒。”
瓷学说到这里,目光在秦桥脸上一转。
秦桥:“……”
可不是么,算算时间,那会儿正是她和庸宴在大理寺门口分手不久。
“当时我们都还年轻,庸宴的功夫也没像现在这么炉火纯青。最后剩下的那刺客做寻常百姓打扮,我出于自保杀了他。国子监那一代有许多官员宅邸,我杀他时,正好被庆陵庆大人看见。”
“庆爱卿,”瓷学笑了一声:“你当时如何想?”
庆陵擦着汗站起来,示意庆愉躲到后面去,躬身说道:“臣,臣不敢……不敢多想。”
瓷学大笑。
“他不敢汇报,但也不敢瞒着。我的本意是先和庆大人谈谈,但是没想到,庸大都督那时候……嫌活着没趣,主动去了宫里向先帝请罪,要将这桩罪过背在自己身上。”
说话的功夫,惜尘已经赶到,在秦桥身边耳语几句,便扶着她从台阶上走下来。
秦桥:“所以其实是你?”
瓷学:“对啊。”
庸宴:“……”
他不是胡闹,只是和秦桥诀别后,离魂症犯了。想着与其让瓷学遭罪,不如自己顶了算了。
江法:“当时那个情况,刺杀之事不可说,但在大荆械斗致死当处绞刑……先帝一向公正,那为何大都督仍能,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