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边秋真是他的儿子,那他对不起他;让孩子在外面漂泊了那么多年,他既然知道了,就不会坐视不理。
瓷学:“那日你与顾老将军一同误入燃着迷香的房间,糊里糊涂留下这么一个子嗣。周景明,你活了这么大岁数,精得就快成鬼了,别告诉朕你想不出那屋子本来是给谁准备的。”
周景明手上微微颤抖,心里却已经做了必死的决定。
“太后无子。”周景明说:“她虽然身受先帝宠爱,却不能生育子女;卢家成了外戚,自然不甘心只风光一代,因此要让先帝留下一个生母不详的孩子,交给太后抚养。”
那间房,原本该进去的是先帝,偏偏那日阴差阳错,是时任禁军统领的顾恩和找先帝议事的周景明走了进去;外间迷晕了一个宫女,里面睡着一位不知是谁的女子。
这一日成了两位老臣秘而不宣的毕生污点;后来,就有了轻桃司中的秦桔;还有另外一个,不知存不存在,也不知身在何方的孩子。
陆边秋作为一个外姓,却出身于当阳卢氏;卢家只说是捡的,也不知他年龄究竟如何,生父生母是谁。因此周景明始终怀疑他是自己的儿子。
瓷学:“后面的事你还知道多少?”
周景明又磕了一个头,瓷学便知道他是摸个差不多了。
周景明抬起毫无血色的脸,目光定定地看向瓷学:“敢问陛下,长公主是否知道其中内情?”
“不知。”瓷学哂道:“她猜出你和陆边秋有点瓜葛,却没有实际证据;关于那天,她只知道轻桃司里的小姑娘是顾恩的女儿。因为是个女孩子,身份又得确切证明,因此她从没把两件事连在一起想。今天早上她还来找我,要破格保举陆边秋做这次恩科的主考官。”
周景明:“那大都督呢?”
瓷学:“这些腌臜事,庸宴更不会管;别用咱们这些脏东西去恶心他。”
周景明苍白地笑了一下:“陛下请放心,此事臣始终烂在肚子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陆朔。明天早上,陛下就会收到臣在家突发心疾而死的消息。还请陛下看在臣为国尽忠的份上,放过臣的家人。”
瓷学那双筷子敲了敲碗沿。
“卢家是留不得的。”瓷学说。
周景明怔了怔,说是。
瓷学:“他们家有个被逐出家门的‘逆子’,名叫卢姣,朕要用他。”
周景明一时没有明白。
“朕和大荆都缺钱,这个卢姣有点本事,正好得用。”瓷学说:“因此就算你死了,卢家也都死干净了,这件事也仍然留着豁口。”
周景明:“陛下,要臣如何?”
瓷学没有回答,君臣二人安静了片刻。在周景明之后的人生中,他始终记着这段很短暂又很漫长的时光——阳光透过窗格打入房间,将地上扬起的灰尘纤毫毕现地映入他的眼;青年时代的武原大帝瓷学只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目光遥远非常。
瓷学的手指在桌案上点了点:“朕听说陆边秋很会做诗。”
周景明说是。
瓷学:“作诗做文章是一回事,那和相看学生,又有所不同——这主考官他会做吗?”
周景明震惊地看着他。
瓷学想了想,笑道:“你要避嫌,正好古浚要回京了。他当年是连中□□的状元郎,又做了这许多年的封疆大吏,便点了他做副考官,协助陆边秋吧。”
“陛下……”周景明抖着嘴唇说:“要用陆朔?”
“老相国,朕已经说过了。”瓷学眼睛里带着秦桥那种运筹帷幄的笑,唇角却抿着庸宴的凉薄:“朕要用卢姣,因此这桩腌臜事是无法封口的。就算朕将卢姣也一并处理掉,将来若长公主查出来又该如何?将她也杀了?庸宴肯吗?若要除了庸宴,南境军肯吗?”
“虽然说或早或晚也要将南境军打散重编,”瓷学说:“那也不会是为了这件事。总而言之,既然封不上口,朕索性不封。陆边秋若真有这个本事,朕就给他一个脸面又如何?”
周景明嘴里直发苦:“可是若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有心人翻出来……”
瓷学:“所以,老相国。朕今天过来,并不是警告你,也不是要你的命,朕只要你答应一件事——若有朝一日有人翻他的身份,朕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你一定要一口咬死,陆边秋是你周景明的儿子。”
“如果真有那一天,”瓷学说道:“我会免去你的相位,让你回老家种地去。但是你两个儿子仍然可以爱做什么做什么,若那时候他们有出息了,能凭自己本事升官,朕绝不打压。”
阳光朦胧地笼罩在青年帝王的脸上,就是那一刻,周景明知道之前他看错瓷学了。
他并不凭靠幸运才成为皇位继承人;大荆能度过百年来最艰苦,最风雨飘摇的三年,也并不完全是因为秦桥和庸宴一里一外地撑着。
瓷学,这个本没有人看好的宗室子,他不但不是守成之君,甚而有可能是大荆历史上最伟大的帝王。
因为没有人看得懂他。
也因为他放肆的野心,和配得上野心的胸怀。
卢姣是商人,他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用;陆朔有可能混淆了皇室血脉,皇帝竟也放心将大荆文运交到他手中。
瓷学:“周相,朕吃好了,这就走。点陆边秋为主考官的圣旨马上就到,你去通知他吧。你就同他说——”
“陆边秋,从今而后,你不再是你,你是朕手中的一把剑。朕给了你一个终其一生也脱不开的剑铭,名为‘天下座师’。”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起居郎(端起小本):“某年某月某日,相府饭菜甚香。”
第100章
皇帝扣上草帽,趿拉着他那布鞋带着两个小起居郎出门;若不仔细看,那就是一个妙都周边乡镇里带着自己弟弟出来见世面的乡下青年,连那种左看右看寻新鲜的神情都十分相像;
瓷学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地同两个小起居郎絮叨他是如何聪颖地想出了这种伪装的方式;又是如何看不起那种往脸上糊脂膏的易容术。
小起居郎们麻木地听着。
瓷学:“嗳,你们俩真太没趣儿了;说好的探花郎出身呢?说好的风流活泼呢?在翰林院呆了几年,怎么死板成这个样啦?”
两位起居郎一大一小,打从瓷学登基开始就一直是他们跟着,是以知道瓷学脾气和善,从不轻易发怒,因此并不很怕他。
大的说:“陛下,起居郎不可……”
瓷学:“嘘嘘!叫大狗哥!”
大起居郎:“……”
大起居郎:“大狗哥,起居郎是不可以与陛……与大狗哥过多交谈的,否则有影响史书公正之嫌。”
“二蛋呐,”瓷学咂咂嘴:“你真是不知变通。这又不是皇城,好不容易带你们出来玩,还不借机好好放松?三柱子,你说是也不是?”
三柱子无言片刻,摸出怀里小本。
瓷学:“嗳嗳嗳,你这就没意思了!三柱!”
三柱唰唰唰写下:“帝自称为大狗,携二蛋三柱散心。曰:‘嗳,无趣!’”
瓷学:“……”
这群狗孩子,都让周景明给教傻了;若不是今日还有要事需办,说不得得找个犄角旮旯套麻袋打他俩一顿。
可惜大狗哥一番辛苦伪装,今日注定要被人揭破——一位青衫剑客谪仙般飘然而来,还自以为很低调地带上了幂篱,正是辛辛苦苦保护了他三年有余的不言剑尊亲自来了。
天不言身法一展,轻飘飘从屋檐上落下,成功吓哭了小孩若干。
天不言将宇清剑背在身后,淡淡道:“你说要一个时辰的自由时间,现在已经到了。”
瓷学:“……辛苦你了。”
天不言:“无妨。若你死在闹市,秦桥便会气死;秦桥如果气死,我就无法履行她尚未提出的第三个要求;我不履行要求,就会失信;如果失信……”
他用一种郑重中略带惊恐的语气说:“是会变老的。”
瓷学无话可说。
瓷学:“如果剑尊不来,本也不会有人认出我!”
剑尊示意他快走。
瓷学站在他身边,表情扭曲地向后努嘴。
天不言会意,他越过瓷学站到二蛋和三柱面前,淡淡道:“你们自己回宫。”
这二位都是常年在屋子里蹲着做学问的,哪里受得住剑尊的威压?均瑟瑟发抖,二蛋见大狗哥完全没有要帮腔的意思,遂抖着胆子说道:“除了夜间陛下安寝之外,我等须时刻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