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姣知道他是好心,遂说道:“我知道。”
他想了想,有点认真地说:“秦桥巡查御史的时候,我跟过她一阵,那时候刚让人指着鼻子眼睛从高门大院里赶出来,我真是恨。”
他说起从前的人生深恨,眼睛里却带着点笑意,像是隔着经年的风雨,仍能雾蒙蒙地回顾起当时的少年血泪:
“江南一地玩得开,我那脂粉铺子刚做起来,就有不少龌龊腌臜来找,什么法子都用尽了,要废了我手脚,关在帐子里亵玩。我跟人家拼命,挠花了脸才得以逃出生天。逃出来那日是在宴席上,秦桥问我想不想走,我跟她说……”
“求你带我走,”少年人顶着血泪纵横的脸,十指死死抓住她的衣角:“我要复仇。”
“那时候秦桥没说什么,先带我上崖州治了脸,然后又让我跟她去各地巡查。我们去过边地南境,去过匪患严重的牧州,去过常年被海寇侵袭的古州,还去了明明靠着海,却吃水困难的三秦。”
卢姣手中的筷箸三下两下摘干净一块鱼:
“那时才知道我遭的那点罪跟这世道一比,简直不值一提;先帝平乱起家,又跟东肃打到现在,人和地都受不了了。大都督还了大荆一口骨气,一片安宁,可光是安宁和骨气,这些不能当饭吃。我卢姣不是什么人物,金戈铁马的活我干不了;但这些年听了看了,我知道自己能给脚下这片地做点什么。”
“老海啊,”他难得好好同他说句话:“李驭涛跑到三秦去挖渠,火云揭吵吵嚷嚷地要平定江湖,你窝在这乘浪楼里劳心费力,还有这个胡天胡地的秦阿房……”
卢姣看着秦桥笑说:“她把半条命都铺在这江山底下啦,看着是个人坐在这,还不知道能活到哪天。咱们之所以跟着她,不就是看中她这份千万人吾往矣的傻吗?”
秦桥好像听不懂似地笑道:“我傻我傻,自罚一杯。”
卢姣端起杯子朝她做了个“敬酒”的手势,将那甜腻的玫瑰露子一饮而尽:“众生皆苦啊。”
秦桥跟着他干了一杯,说道:“这几年诸多安排,总算也让各地百姓都能吃上一口热饭;就算以后史书之上无我等姓名,只要能让田间地头的小崽子们都有饭吃,有书念,也不算白折腾一趟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
海岱安静了片刻,抹了把脸说:“是这样。”
“是这样!”卢姣笑道:“怪我怪我,别说这些矫情话啦,一群王八羔子聚在一块吃饭,说什么家国大义啊!”
他乐津津夹起一筷鱼:“等老子管上了天下钱粮,自然是要将我的小钱袋子喂饱的!我还要回卢氏作威作福,非叫卢谨言跪着给我提鞋不可!”
秦桥笑骂了一句“好小人”,却满脸写着“这才痛快”。
众人笑闹片刻,海岱安突然噌一下站起身来。
江蕊变色道:“怎么?”
海岱安没说话,步履飞快地上了楼,片刻后又飞快下来,将自己的杯盘碗筷一并带走,他衣角刚消失在向上的楼梯里,便见一人从楼下煞气浓重地大步走上来。
江蕊:“……”
秦桥:“……”
卢姣:“……你不是说有人看着他么……”
来人径自在海岱安刚才的位置坐下,开口便问:“此处怎么有个豁口,方才是谁坐着?”
楼上偷听的海岱安:“大意了!”
江蕊正要辩解,便听秦桥开口道:“大都督不是要同我分道扬镳?管这些琐事作甚?”
来人正是庸宴,闻言果然不再追究,目光在卢姣脸上一扫。
再一扫。
……再一扫。
刚才上楼的时候,卢姣是背对着他的,因此直到此时庸宴才看见他正脸。卢姣见过秦桥亲自画的庸小公爷画像,庸宴可从没见过卢姣,后来干脆顺从本心地盯着他看。
秦桥忍不住打断道:“我说?”
庸宴仍看着卢姣,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秦桥:“你看就看,把那一身煞收一收;等会他尿裤子了你给乘浪楼擦地吗?”
是的,除了秦桥这个变态,没人敢将大都督和“美色”二字连在一起;他从南境回来之后,大多数人见了他通身起势只觉得畏惧心惊——比如卢姣。
他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被人看,只觉得这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具有威胁性的“欣赏”;
秦桥再不开腔,他真要尿了。
好在秦桥在这撑腰,他又做过几年皇商,总算在大都督狼一样的注视里颤颤巍巍放下了筷子,脑子一快,脱口道:“大夫人好,我是卢姣。”
庸宴:“……?”
“不不,”卢姣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是说,大都督好。”
庸宴收回目光,淡淡道:“星冠玉衣,名不虚传。无怪殿下要为你一掷千金。”
秦桥正要就着这话茬炫耀一番,就见卢姣十分积极地坐直身体,认认真真地说:
“大都督别误会,那是她投在我这里做生意的,这几年翻着倍地赚,年年我都让人送红利进京。都督如果不信,我这里还有账目,都一笔一笔记得很清楚,回头给您送家里去详查!”
秦桥感觉背后被插了一刀。
庸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点点头,开口时称呼就变了:“卢公子此次进京,是来游玩赏景?”
卢姣放下心来,呲牙一笑:“买官。”
他说的直白,庸宴也实实在在地接了这句话:“稍歇几日,我带你面见陛下。买官的生意跟他谈。”
卢姣要一口应下,冷不防秦桥啧了一声:“我叫来的人,与大都督何干?闲事不要管太多吧。”
卢姣心思一转,便知道若是由庸宴引荐,那自己将来就是大都督一脉的人。来日大都督若要再出征的话,说的不好听些,钱粮便是朝中控制在外兵马的最直接手段,要真是走了大都督的门路,将来恐怕没法执掌户部。
秦桥:“本宫自有安排,大都督莫费心了。”
她的态度往这一放,庸宴当即明白了她要将卢姣送入何处,想了想点评道:“合适。”
秦桥得意道:“我选的人,哪有不合适的?”
庸宴:“东肃使团早已出发,如无意外半个月内就会进京。你是打算在那之前将卢姣引荐给瓷学?”
秦桥没回答,算是默认了。
庸宴于是转向卢姣:“听闻当年长公主殿下下江南,亲口许了四个字给你。”
“是,”卢姣汗颜道:“是公主抬爱了。”
其实星冠玉衣这四个字往细里琢磨,并没说此人容貌如何,乃是因为那日宴席之上,卢姣一张脸已经被自己挠的血肉模糊,身上穿的是主人家折辱他的不伦不类的衣裳;
秦桥要带他走,主人家还想拦,秦桥便摘下了头顶的冠放在他手里,又脱下身上的外袍罩住了他。
她笑着说:“久闻卢氏阿姣美貌,今日一见,星冠玉衣,果如天上人。”
这番话传到外面,逐渐传成了秦桥千里下江南只为见他,其中隐秘,实不为外人道也。
卢姣再回忆这场景时,发现那些仇恨都淡了,只能想起那日秦桥身上淡淡的花果香气,眉眼中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几分眷恋来。
庸宴看在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意思了。
他十足酸气地说:“我与殿下幼年相识,还未曾得过一言半语的评价。”
秦桥笑说:“酸什么?给你就是。”
她招招手:“拿纸笔来。”
楼上海岱安已经重新整理好面目,又成了那个笑起来有点精明猥琐的乘浪楼掌柜,他亲手碰了笔墨纸砚下来,十足殷勤地给她磨墨。
惜尘给她卷起袍袖,秦桥便潇洒地抬手落笔。
庸宴瞧她笔法,不由一阵自得,心道别管外边那些个如何会讨她欢心,又是赐字又是给钱的,这手字还不是我亲手教的?瞧瞧那横沟撇捺,与我如出一辙,便是伪造我的手令恐怕也不在话下!
虽然不知道自己一个大都督的手令有人能伪造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他依然兴致盎然地瞧她落笔。
秦桥放下笔一拍掌:“成了!”
庸宴:“……”
江蕊:“殿下文采,惊到臣妇了。”
卢姣和海岱安无话可说,站在一边鼓掌。
秦桥:“大都督可否喜欢?”
庸宴拎起那副字抖开,上面四个还未干透的四个大字扑面而来:“秦阿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