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句话没能说出来,但池郁仍感觉到有些茫然。
内疚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情绪,不知道内疚感激为何物,甚至一开始就认为这个男人也许是为了什么利益或者戏耍才会救了他又放掉——这种把戏宮里人已经对他用过太多次,太过寻常了。
可是潜意识里,似乎又有什么在告诉他,不能这么想。
天际边已有武者疾驰而来的呼啸声,时间容不得耽搁,池郁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贴上了神行符。
离开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眼男人快要合上的双眼。
“你之前……为何救我?”
男人嘴巴翕动了下,但是没能发出声音,躺在血泊里一动不动。
池郁心底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情绪,他转身离开,等借着神行符看到那个女人,看着她抱着传音符摇摇欲坠的痛楚模样,这种感觉又加深了不少
直到多年后的某一天,再次见到长大了的小女孩,他才恍惚明白,原来那种感觉,叫亏欠。
……
思绪到这里,手中的碎片已经组合成完整的一个圆,看到女孩儿因为玉扣展露原貌而通红的眼,他心底一叹,缓缓抬起手。
“我没能保存好它……”
这话像是导火索,一下子引发了女孩儿隐忍的泪意。
看着女孩儿脸颊哭得一塌糊涂的泪迹,池郁抬起的手一顿,一股陌生而酸胀的愧疚懊悔忽然充斥满心底,促使他慌急无措地将人紧紧拥进怀里。
“对不起,凌凌……”
他紧扣着臂膀,下颌不断摩挲着女孩儿的发,心疼得难以言喻。
自幼时起,他便没有共情的能力。
他感觉不到旁人的悲欢妒恨,更不会产生这种他认为多余的情绪,然而现在,看到她哀痛至极却强忍着泪水的模样,自责和愧疚忽然像积攒多年而翻涌的浪,一波一波涌上了心头。
如果不是他,那人根本不会死。
如果不是他,慕凌根本不会失去父母,不必千辛万苦一个人艰险奋斗,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支撑。
他早该坦白这些,而不是怕她知道这些会疏离怨恨地离开自己,自私地选择隐瞒……
沉默中,房间内剩女孩儿压抑的呜咽声起伏。
池郁掌心松了又紧,措词犹豫半晌,正准备说些什么,女孩儿忽然抽泣着抬起泪眼。
“我爹爹他……现在在哪里?”
她问的是尸骨,池郁反应过来,下意识开口,“在魔渊。”
当时帝族人到处搜捕,他们根本没机会靠近,等躲避了数日找到那人残余的尸骨,已是几日之后,情急之下回族顾念女儿的慕夫人,自然也没能回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那一次他难得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主动找地方一手一把土地收敛安葬了那人,才拖着伤体离开。
现在回想,还好当时那么做了……
池郁叹息着抚了抚女孩儿发丝,听她说要找时间去祭拜亡父,自然颔首应下,等过了几息,他忐忑片刻,忍不住试探着问。
“凌凌,你……不怪我么?”
“……”
慕凌沉默半晌,缓缓摇头,“怪不得你。”
“被动承受的错误,不该由你来承担,况且以当时的情况,就算换作其它人,爹爹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一向如此。”
这也是娘亲一直欣赏仰慕爹爹的地方,为此,娘亲不顾外祖阻挠坚决与爹爹一起锄强扶弱,救助了一次又一次边城百姓,才会获得这么多好评,晋升飞快。
而爹娘也曾背着她一再感叹过不该盲从帝令,连累那么多无辜百姓,但既然选择入了龙卫投效苍龙,皇权之下,谁也没有办法。
恨恨,当时她还懵懂无知,不但帮不上忙,还害得母亲因为自己永远留在了慕家那座吃人的大宅……
慕凌心头微涩,垂头抚-摸着玉扣斑驳的裂纹,眼神留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忍下心头难言的哀意,缓缓收起玉扣。
“时辰不早了,你先去忙吧,不用特地留着陪我。”
“我……”
池郁欲言又止,想想今日所言之事确实对她影响有些大,多少也要给她点时间消化,便点了点头。
“那我先回宮务事,你先休息休息,嗯?”
说完,垂首抚了抚她略微有些红肿的眼,最后轻拥了下,才松开手。
迈出房门的那一刻,池郁回头看着女孩儿站在门前垂首抚着木盒的温柔侧影,心头话语百转千翻,最终化作心软如棉的一吻。
“凌凌,我很庆幸……”
庆幸你能相信我,愿意留在我身边……
池郁牵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心头久压的不安随着步伐逐渐远去,他却不知,此刻再平常不过的一次相拥,却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最眷恋的画面……
第91章
夜深,靖王府灯火逐渐转暗,忙活了一整日,王府众人脸上却仍带着笑容,时不时传来几句‘传位、称帝’的字眼。
是啊,池郁就要登王称帝了。
当初察觉慕家的阴谋后,为了摆脱控制、追查爹娘的死因,她毅然踏入苍龙学府,继而来到皇城追溯源头。那时候,池郁还是个刚从魔渊爬出来的阴郁少年,蛮横,沉晦,不懂人情。
没想到才几年时间,慕家人入狱的入狱、逃亡的逃亡,至尊那位卧榻不起、帝后母子亦沦落囚牢,似乎能报的仇都有意无意被解决,他站上了至高位。
本该高兴的,可不知为何,她只感觉有些茫然。
她以后真的要嫁入皇宫,做万花丛里的一抹娇花,与她人共享所爱么?
慕凌垂下眼帘,抿唇不语。
尽管池郁承诺过以后只有她一人,也是豁出性命才能走到今天,自个亦做过各种心理准备,自我开解,可当事情真的面临眼下时,她又忍不住退缩,本能地抗拒。
毕竟是帝族所在的皇宫啊,不管直接还是间接,爹娘都是因为皇权帝族而枉死,虽说她信任池郁,不会质疑责怪他,可让她住进仇人宫院,成为帝族一员,她做不到……
夜风自窗边徐徐吹过,慕凌辗转迷惘了一夜,好容易作出决定,却被告知池郁事务繁忙,让她先在府里耐心等待。
这一等,就是半个月。
十多日时间眨眼间转瞬而逝,这日,慕凌照常穿戴整齐出门,首辅的请帖忽然不期而至。
彼时她已经行至炼药阁,诧然听闻戚首辅亲自遣人邀请她会面一叙,慕凌讶异之余又有些犹豫。
戚真这个名字并不陌生,三朝元老,世代文臣,即便是卧榻那位帝王亦对他器重有加,听闻这次池郁能这么顺利复位出狱,其中自然少不了他的帮忙。
左右炼药阁无事,先前人为制造的魔患也早已自从犯口中逼问出了解药之法,慕凌略一思索,最终点头应允。
请帖上注明的地址就在炼药阁附近茶楼间,还特地迁就她时间约在了傍晚,慕凌到的时候,隔间里已经正坐着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见她到来,男子温和颔首,“来了啊,坐。”
说着抬手命侍者奉茶,他眼角带笑,言行间虽带着天然的上位者之风,却并没有以势压人,反而温和得如同寻常长辈。
慕凌不由放低几分防备,客气请问,“不知大人邀请民女是何用意?”难道是池郁出了事?还是说……
不怪她多想,这几日池郁除了第一日在朝堂出现过一次之后便再没有露面,即便是传音送物也是命人代为传递,戚真贵为首辅,却屈尊降贵找上她,很难排除关于池郁之外的可能性。
“不必如此紧张。”
见她一副疏离防备的样子,戚真不由笑了笑。
“说来本辅当年也曾教导过池郁一阵子,既然你二人已有婚约,你便同他一样唤我先生好了。”
“婚约?”慕凌诧然。
“你不知道么,下旨传位当日,池郁亲自向帝尊求来了一纸婚约……呵,瞧我,年纪一大就糊涂,这话该由他亲自告诉你。”
戚真感慨一叹,而后安慰道,“传位之际事务繁多,这几日没有见到的话,不必担忧,我今日也是顺道过来一看。”
说顺道还真是顺道,戚真倒没什么首辅的架子,随意聊了几句家常便起身离开,仿佛今天见到的只是同族后辈,例行关怀一下。
慕凌行至窗边相送的时候,无意瞥到楼下娇俏而立的一道身影,那是戚家出了名的闺秀嫡女,看到戚真便亲密挽上他胳膊,边笑边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