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眼陡然睁开,衾枕已经湿透,泪水模糊了视线,往事纷至沓来,星星点点汇聚,终于连成一条条线,拼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花汐槿总算那声“瑾儿”并非她以为的“槿儿”,明白为何他从未跟他提及旧事,明白他为何总一脸复杂地看着她,明白他曾说的那句讳莫如深的话:“我盼着你想起,又怕你想起。”
他既盼着她想起他与她的点滴,又怕她想起她的身世,怕她活在仇恨与痛苦中。
他考虑的,从来只有她的心情,他,惟愿她,一世长安……
她总算知晓为何寒王对她百般疼爱,总算明白他并非她的杀父仇人,总算明白,他便是她的身生父亲。
她原不是什么钦点的外姓公主,而是正正经经拥着寒昭王室血统的长公主。
她叫寒瑾,她的母亲,花芊舞,原是寒昭王后,她母后,天真善良,风华绝代,却被陷害,幽禁朱琦宫,被废后位,继而被陷害失身,绝望自缢。
她的母氏,花家世代忠良,被构陷谋反,满门抄斩。
而她,广平侯世子未过门的世子妃,却失了记忆,远离寒昭。
彼时她尚小,不懂得那些权利争斗,不懂得他们口中的很多话语,如今,梦魇中那般锥心的疼痛被无限放大,延伸至现实。
她从这一场梦中醒来,脸颊早已布满了水泽,她痛恨这十年来自己没心没肺地苟活了这么久,痛恨自己将仇恨忘得一干二净,痛恨自己让司徒羽白白承受了那么多年。
各种情绪杂糅在一起,排山倒海地往她身上席卷而去。
令她四肢百骸发麻,平添了无尽的沧桑之感。
傍晚时分,她静静地睁着眼,她空洞洞的眼神望着轿顶,望着轿里,突然惊觉司徒羽的卧榻上空无一人,她瞳孔一缩,忍着那份没有来的情绪,翻起身来,四处找人。
风隐说,“公主,将军去了阳关戈壁滩。”
“他今日精神好起来了么?”花汐槿一喜,顾不得其他,风一阵似的往风隐所指的方向掠去,终于想起什么,又折回来,特特换了套粉色襦裙,让丫鬟帮着她描了眉,抿了朱唇,准备完毕,她平了平心,再飞奔而去。
风卷彤云,落日残阳,浩瀚无际的沙漠上,一抹孤影赫然眼前。
司徒羽坐在戈壁滩上,他的身前是一方自然条件下形成的沙桌,桌上放着他那把古琴。
他身着月牙白锦袍,身姿笔直飘逸,夕阳映照下,苍白的脸上仿佛被镀了层金,似是误入凡尘的仙灵,带着虚幻的色彩。
花汐槿停止了飞奔,她轻轻地朝着他走去,生怕惊扰了他,琴音自他纤长如玉的指尖传出,仿佛来自上古混沌时期,绵远悠长,而后又经历了千万世轮回,令她陡然生出许多不现实的感想。
她静静地走近他,于他身边坐下,他的琴音渐渐,趋于空灵,令人心安。
他的脸色近乎透明,眉眼似画,琴弦在他指尖的拨动下,流淌出许多感情。
这十年来,司徒羽有很多话想对他的瑾儿说,但都尽力忍了,他的心,似乎一直被一团不旺不灭的小火细细地熬着,等到了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他便把想说的话,写下来,再投入火中,看着字被烧得吱吱作响,他总相信,她会在风中读到。
琴声戛然而止,他转过头,琉璃般浅淡的双眸静静地望着她,“瑾儿,十年,于我而言,是半辈子,我很难形容这十年的心情。我总能见到你,在我的梦中。梦中的你,几番成长,出落的越发的好看,我几次与你重逢,几次与你再见,却皆是虚幻。”
他突然展颜一笑,露出了一排皓齿,仿佛小孩子得了蜜一般,“但我竟真的找到你了,那时,你静静地躺在溪边,我一眼便认出了你,那般模样,同梦中的你,别无二致。”
他顿了顿,“可我,却害怕这一切仍是黄粱一梦,生怕梦醒时分,你会离我而去。”
她内心一震,鼻尖发酸,“对不起,对不起。十年,一直让你待在孤独中,并没有觉察到。”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他从未跟她提及半分,他竟是这般深情,平日里惯爱调笑的他究竟隐藏了多少心殇。
他眉语目笑,“你不知道,我觉得,遇见你真好。”
她强忍着泪水,“不,你是个傻子,我只会害你,只会白白让你受伤,白白让你担心。”
他摇了摇头,“瑾儿,母亲说过,娘子,是要保护一世的人,所以,哪怕自己受伤,我也断不会让你有丝毫损伤。”
神情复而黯淡,“可如今我,却再也保护不了你。”
她忍着心酸,“你不必为我做到如此的。”
他一贯的温润和煦,“全天下就一个你,为了遇见你,我愿受千万世轮回,因为遇见你,我又终于不必再千万世孤寂地轮回。”
她不太理解他的话语,却觉得悲伤更甚,她语气戚戚,“我不管你说什么,你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他收回置于琴弦上的玉手,有些不舍地望看她,“我的傻瑾儿,我不会逝去,逝去的,只是肉身,但灵魂却不会逝去。”
她听着他高深莫测的话,眼泪却在眼珠里打着转。
见她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他笑着自袖中拿出早已备好的物什,“傻瓜,这玉佩你交予你师兄,还有这封信,他会明白一切。”
她接过东西,竟觉得沉甸甸,沉的让她喘不过气来。
“怎么?没给你留东西,你不开心么?”他见她皱着眉头,一脸沉重。
她使劲地摇着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那可就可惜了本将夜里挑灯为你绣的绣袋了。”
他一脸可惜地看着她腰间的四字绣袋。
“不要的话,还与我吧。”
他朝她,伸出了青葱玉手。
蓦地,她睁大了双眼,看着行云流水的四个大字,“你说,这是你……”
司徒羽眉飞色舞地点头,“怎样,厉害吧。”
很难想象一个大老爷们儿在黑夜里摸着灯缝袖袋的情景……
她顿时哭笑不得,却觉得暖暖的。
司徒羽见她没回应,“某人不是不要么?还我。”
她破涕微笑,攥紧了腰间的绣袋,“不给。”
良久,又道:“司徒羽,羽哥哥,谢谢你。”
他嘴角一扬,许是有些累了,闭了闭眼,道,“瑾儿,你的腿借给我躺躺,好么?”
她摊开双腿,让他有躺的舒服点,触碰他时,却发觉他的手意外的冰冷,直冷入她的心扉,让她一阵抽痛,她眸色微潋,复又恢复了清明,她朝着他,故作轻松。
“羽哥哥,瑾儿弹奏一曲给你,好不好?”
他躺在她的腿上,温润的眼底带着深深的眷恋,良久,他眸色清澈,揶揄道,“瑾儿还会弹奏?”
“少瞧不起我。”
他不知道,她想起了一切,包括娘亲教与她的琴艺,也包括那首娘亲时常吟,但那时她却不懂何意的《锦瑟》。
她什么都记起来了,只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
她朝着他笑了笑,素手抚上他的古琴,初时断断续续,继而渐渐连贯。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
司徒羽在她的弦音中缓缓地闭上了双眼,笑容仍旧风轻云淡地挂在他的脸上,一如经年久别重逢时那般,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恍惚中,时光停滞,岁月静好,宛若十年前。
木槿树下,一对粉雕玉琢的稚童……
他的身体越来越轻,他的心跳越来越慢,他在她的腿上,睡得越来越沉……
七月流火,戈壁滩上残阳似血,染红了天际,司徒羽的身体在阵阵霞光中化出淡淡的红光,聚成一团,良久,才化成星星点点,往天际散去。
花汐槿微微笑着,两颊的清泪亦轻轻落下。
她看着太阳逐渐西沉,她独自坐在戈壁滩上,天地悠悠,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空寂,她的琴声九曲回肠,充斥着整个大地。
暮色茫茫烟波荡,残月弯弯照离殇。
弦音声声,凉入心扉,化作一滴泪,汇入天际。
冷风吹拂,拂乱了她的发梢,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一句话。
“冥儿,你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