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风料定,待会儿鸾心再上这马车,他的这三匹马就可得彻夜狂奔了。
出尘这个没脑子的,跟了主子那么久,心中久那点子章法,竟然还惦记着别人的钱。
归风朝出尘的方向鄙夷地窃笑了两声,别过头,瞧着远处那名为“迎风”的古亭中,除了聂云昭,似乎还有旁人。
“父皇。”
鸾心随聂云昭行至古亭中,抬眼瞧见一身常服的夜澜天,自是又惊又喜,她跪在夜澜天面前,湿了眼眶。
“这青石板冰冷,还不快起来。”
夜澜天颤抖着双手将女儿扶了起来,父女俩一时相顾无言。
一阵风过,吹干了夜澜天眼角尚未溢出的湿泪,这位两鬓斑白,一年当做五年过的男子一咬牙,道:
“思来想去,都是我这做父亲的失职,惯着你,如今翅膀硬了,天地君亲师,如今你开始不顾师命了,往后,是不是我的话你也不放在心上了?”
夜澜天落座在石凳上,鸾心低头立在一旁,闻言,忙不迭地摇头。
“那阴昧真人好不容易寻得个隐居遁世,练功苦学的的好去处,你安敢不尊师命?”
“父皇……女儿……女儿背了一身债,如今债还未还清,女儿又如何能逃。”
“什么叫逃?一派胡言!你自小就不安分,皇宫拘着你,你颇不忿,如今你师父带你远走高飞,你爱学什么就学什么,学成之日,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岂非正合你意?”
夜澜天边讲着,不妨对上了鸾心直视过来的凌厉目光,下意识别开了眼。
“女儿是想走,可绝不是这样背着一身的债,走得不清不楚,留下父皇一人挂心,惶惶不可终日。”
“我忧心什么?你本事那么大!把你送到北境,你都能把我南烟的政事推算个七七八八,筹谋一门你都能胜过年家父子,一场战事,你能一边不声不响地清理年家一门,一边不费一兵一卒地牵制住虎视眈眈的西祁太子,为了帮衬幼弟,你想着利用战事替他积累名望战绩。连幼弟亲事,你都能寻着个娘家手伸不过来,钱却能送过来的弟媳。你都厉害成这样了,我还忧心什么!”
夜澜天声量越说越高,讲到后面不亚于怒吼了,可鸾心听进心里,却恍觉堕入了软绵纯净的云层之中,云层中有那人的影子,影子转过身……
“为什么是猪?我属虎啊。”
鸾心嘴角掠过一丝笑,阮沛还要让她背多少债啊?
她已经不堪重负了……
☆、第 141 章
“父皇自然是忧心我这么个烫手山芋似的女儿了。”
鸾心见夜澜天愣了愣,缓缓再道:
“女儿就像是一束随时可能燃起来的野火,父皇若是留我在身边,怕火势太大扰得夜氏皇族不得安生,父皇若是送走女儿,又免不了远远地忧心女儿在某处自己够不着的地方,女儿引火烧身,您远水救不了近火。”
就这一瞬,鸾心仿佛看见自己的老父亲又多了几根白发,父亲刚刚才干涸的眼角此时又起了一层氤氲。
鸾心慌忙别开眼,沉了口气,继续道:
“父皇,有些事若是只是一味的逃避,鸾心藏去哪儿,逃去哪儿,被父皇护着,被师父护着,被……被夫君护着,都没法过上安心的日子,女儿渴望自由,可背着一身的债,女儿的债,母亲的债……女儿谈何心安理得的自由?”
夜澜天闻言,目光一凛,眼眸中掠过分量不小的慌乱。
“你母亲……”夜澜天别过头看着鸾心。
“父皇,续命轮的事,女儿想自己去替母亲做一个了结。”
夜澜天看着眼前的女儿一脸太过耀目的坚毅神情,一时语塞。
老人家像是正急速思考一般,脸颊慌乱地抽搐着,他话锋一转,望着候在远处,一身骑装甲衣,腰间束着麻绳的聂云昭,道:
“聂忌海十日前断了气,朕上聂府上了一炷香,当时朕就想,若不是当年侧千留在那枚勾陈玉上的几句话,被阮溯拿出来小题大做,你就能留在烟都。嫁给聂云昭做个聂氏的夫人又有什么不好呢?聂忌海又有多大的本事能加害于你?留在烟都城,朕这个做父亲的尚且知道祸从何来,何人须防,可送到别处,连图谋不轨的来源都朕都辨不清,朕糊涂啊……”
“父皇……”鸾心眼泪簌簌滴落,跪在夜澜天身旁。
“鸾心啊,朕明白你的意思,可你须知当年你母亲与朕的婚事,并未有任何的勉强,朕娶你母亲也并非另有所图,你母亲嫁到我夜氏,也是心甘情愿的。朕自娶你母亲那日,就料到了现下的一些事,朕绝不后悔,你口中所谓的你的债,你母亲的债,或者是说……续命轮的债……跟我夜澜天,跟我夜家没有任何关系,你母亲她不欠我什么……她给了我一双儿女,朕护了她近二十年,两不相欠,她的离去就是了断。至于你的债,你是我亲女,父女间焉能有债?”
夜澜天看着跪坐在地面上泣不成声的夜鸾心,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处,女儿冰冷的双手让他心凉。
“如今,年氏之事已平,聂氏也被清理,留下的人能保下南烟的朝政一段日子的清明了。”
夜澜天见鸾心抬起头,他叹了口气道:
“聂忌海事败之后,云昭清扫了聂氏族内,朕留了宸妃一条命,让长亭带着她去东边做守城的边将。”
“这可是鸾峥的主意?”鸾心问。
“嗯……现在这个时候,鸾峥尚且信得过柏染身后的元家人。长亭在东边若是一心向好,自然有他的好处,若是别有居心,元氏一族能赶在我们前面收拾他。”
“鸾峥长大了……”鸾心一笑。
“所以如今南烟的事情,你无须再上心了……”
“女儿明白,女儿如今毕竟是北境的王妃,若再过分上心,鸾峥该疑心了……”
鸾心对着夜澜天又是淡然一笑。
“你别怪他,他正在慢慢地明白自己虽然终有一日是国君,可当下力量还非常弱,尤其和他亦亲亦敌,金石一般姐夫相比,他还是枚鸡卵。”
“鸾心明白的……”
鸾心站在古亭处,望着远处的父亲在钻进马车的前一刻回首朝着鸾心看过来的时候,鸾心再次泪如雨下。
“这封信是太子妃让臣转交给公主的……”
候在一旁的聂云昭从未看见鸾心流那么多眼泪,一时愕然地站在一旁,好一会儿见鸾心别过头,这才递上了拭泪的丝绢和袖中的信笺。
鸾心拭干眼泪,将信笺放在袖中。
“林樾婉牵扯的事情,调查清楚后,我会差人把她再送回你身边……鸾峥自作主张的扣了她,你……”
“公主不必多心,林樾婉是林氏遗人,多年前能留下一条命,都是先皇后给的恩典,如今能替公主查明往事,是她的福分。”
聂云昭听鸾心提起林樾婉,心中一紧,双目煞红,方才准备的千言万语,一句也讲不出来了。
“年赫如今是被押解到了烟都吗?”
鸾心自然感受到了两人间的尴尬,岔开话题再问道。
“是,三日前已经到了烟都大牢,想来这地儿往烟都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了,公主可愿往烟都去看看他。”
聂云昭抬头瞧了她一眼,复又别过头,仿佛夜鸾心的目光打到他脸上发烫。
“事到如今,我与年赫又有何话可说呢……你帮我带一句话给他,我会尽全力护着若烟肚子里的孩子,让他放心。”
聂云昭一惊,猛地直视着鸾心。
“这孩子,如今有干系的,就你我知道,你……”
“无须多言,我知道怎么做。”
聂云昭脸上掠过肉眼可见的一抹丧气的苦笑。
“于你而言,我如今就这般无用,连个秘密都守不了?”
鸾心闻言,刚想搭话,聂云昭飞快地朝鸾心拱了拱手,急切地飞身上马,朝南烟国君的车驾赶去。
聂云昭急奔的快马掀起的黄尘模糊了前路的影子。
慢慢地,行车的声音也听不见了,鸾心回到马车前,凝神望着烟都的方向。
“归风,带着这两个瓷瓶往映天城一趟,一定要快,交给映天码头的那个牙商万喜。”
归风翻身上马的一刻,出尘不情不愿递上上了十两银子,归风放在钱袋中,冲她得意地笑了笑,飞快地打马往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