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留便是半年多。
心烦意乱的晁珩将笔下写废的纸团成团丢到一遍。
林隐逸肆内的陈镜娇打了个喷嚏。
“小姐,这雨阴冷的,不如你去雅间里,我去给你拿个小火炉。”观澜以为陈镜娇是冷,后者摆摆手说自己没事,可能是有人在想自己。
“有人吗?”门外传来的声音让两人纷纷回头。
油纸伞下的人抬起头看向店内,看到来人后,陈镜娇一时没反应过来,面前这位面容坚毅,一脸的络腮胡,卷曲而茂密的发,跟汉人半杆子都打不着关系。
虽然京城中不乏胡人,但因为文化差异问题,很少见到有胡人来茶肆里,不,准确的来说是根本就没有胡人来茶肆喝茶,有也是听说茶点种类繁多慕名而来。
陈镜娇将开水冲入杯中,捏着条索精壮的茶投入。
庐山云雾茶,冲泡时采用“上投法”。
散茶落入水中,有的沉沉垂到杯底,有几分徘徊缓下,剩余几分上下沉浮着舒展游动。
“此为‘茶舞’。”陈镜娇说着,吸足了水分的干茶逐渐展开叶片,现出一芽一叶,茶碗中的水汽夹杂着庐山云雾的茶香缓缓上升,飘入鼻中。
“茶芽肥绿润多毫,条索紧凑秀丽,香气鲜爽持久,滋味醇厚甘甜,汤色清澈明亮,叶底嫩绿匀齐。此为六绝。”因为庐山云雾茶是汉族传统名茶,是中国传统名茶之一,在宋朝被称之为“贡茶”,因此陈镜娇特选了庐山云雾冲给面前的胡人喝。[1]
本以为这胡人会喝不惯,但没想到竟然喝的有滋有味的。
看起来不反感,于是她便继续说,“庐山云雾九道工序,每一道都不可敷衍了事,一芽一叶皆用心所为。”
庐山云雾茶的浓度过高,因此她选了腹大的紫砂壶开盖冲泡,避免茶汤过浓以及将茶闷坏而造成口感与香气上的偏差。
“长松树下小溪头,斑鹿胎巾白布裘,药圃茶园为产业,野麋林鹳是交游。”不盼着胡人能听懂白居易的诗,陈镜娇只是突然想到,不由自主的念了出来。
这诗是白居易前往庐山挖药采茶时写下的。
好茶配雨天,也别有一番趣味。
“客可知,这云雾茶里也分个上下之说?”陈镜娇心情大好,不由得跟胡人多聊了几句,胡人放下手中的茶碗,用蹩脚的汉语问:“是什么?”
陈镜娇感叹,这胡人挺厉害,还能听懂这么多。
“汉书《庐山志》曾记载呢这庐山云雾茶‘初由鸟雀衔种而来,传播于岩隙石罅’因此又称庐山云雾茶为钻林茶,这钻林茶就被视为云雾茶中的上品,但由于散生荆棘横生的灌丛,寻觅艰难,不仅衣撕手破,而且量极少,所以很难得到就是了。”陈镜娇说罢随口问道:“客的中原话说的不错。”
胡人点头解释自己在京城住了许些年,因此陈镜娇说的话中大半部分倒也能理解。
“那客是举家搬迁来此处?”陈镜娇为面前的人再添上一杯。
“不,我的家不在这里,我独自住这里。”满脸络腮胡的胡人说,“我经商于两地,此程前来,也是想跟掌柜商量一件事。”
陈镜娇饶有兴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早就有所听闻,林隐逸肆的掌柜,茶艺了得,也是因此想要来跟你商量着,我想将你店里的茶跟故事带回我的故乡。”
胡人看陈镜娇不说话连忙补充,“钱我会双倍、三倍给你,这个买卖是不是很划算?只要你将茶跟茶的故事写下来,就可以轻松的拿到你店一天的流水。”
陈镜娇突然笑出来,“可是只有茶,没有人,又算什么茶呢?只不过是茶芽泡水而已,不算茶道。”
“至于这个,就不劳烦你担心了,我自有办法。”
她打趣道:“客这可就折煞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茶肆掌柜,客赞赏我们中原汉人的茶道,我是打心底感激的,但这要说将我口中的故事跟茶带回客的故乡,那我真担不起。”
这决计不是她可以做到的。
如果一个小小茶肆的掌柜就能做到文化跨域传播,张謇就不用出使西域了。
先不说这个,上面会允许她这么做吗?
陈镜娇小小抿了一口茶,委婉的拒绝,“客若是想来我这里喝茶那我欢迎,若是此事,那便算了吧。”
胡人被拒绝后不死心,仍跟陈镜娇不停的说,陈镜娇挥挥手示意他不要白费口舌了,自己是不会答应的。
那胡人便猛地站起了身,语气中带有不满,“傻子都知道做的生意,你竟不如一个傻子!都说你们汉人一个比一个精明,我没想到今天居然遇到你这种!”
陈镜娇懒得跟他浪费精力,让伙计给这人“送”了出去。
那胡人走前仍在嚷嚷着,惹的行人纷纷往店里探头看。
“小掌柜,等着吧,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那人阴沉着脸,说完后还说了句让人听不懂的家乡的语言,观澜看的有些担心。
“怕什么,难不成半夜还要来偷我手札?”陈镜娇耸肩,天知道她曾经写下的手札是让人完全看不懂的关于茶点的语言大全,她坚信除了自己,没有人能看得懂。
除非有人也跟着穿越了,又恰好看到了这个手札。她自动将这个可能性归零。
“几日不见,你倒是沉稳了。”
门口传来低沉的声音,陈镜娇循声而望去,看到来人后莞尔一笑。
“江老。”
第49章 肆拾玖 以后你就是我亲姐夫了
江老点点头, 缓步走进茶肆,陈镜娇领着江老上了雅间。
“江老想喝点什么?”陈镜娇问。
“就你刚才泡的庐山云雾茶吧。”江老一双火眼金睛,只走过去, 随便瞥一眼桌子就能分辨出是什么茶。
陈镜娇不得不打心底的佩服。
“刚才怎么不同意?”
陈镜娇刚才拒绝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因为责任太大,自己担不起, 另一方面是因为她记得现在国家波动, 战乱将起,太不稳定了,指不定哪天把自己的招牌都砸了。
“格局太大,一碰就碎的镜花水月。”陈镜娇简单的将事情抹了过去。
江老内心满意,能看得清自己也是进步。“那你开茶肆意义何在?你这茶肆也不是随随便便路边茶水摊, 更何况还有正八经的学徒。”
陈镜娇苦笑, “不瞒您说,刚开始确实斗志昂扬, 想要把这些东西都教给别人, 让全天下人都知道,我们中原的茶道文化。但日子过久了,越来越觉得自己那些道理都是又大又空。”
“鲲鹏终究是鲲鹏, 蚍蜉也是蚍蜉。”陈镜娇想明白了, “我能做的,也就是在这里教教学徒, 把他们都教会了就够了,这茶道文化从来不是一个人可以传承的,也许等我到了地下,看到茶道万古,也就结了这个心愿了。”
江老抬起头道:“若是我说, 你有机会用自己的眼睛看到这茶艺传承于四海呢?”
陈镜娇一愣,倒茶的手停滞在半空中,茶水溢满茶碗,汩汩的冒出来,江老扫了一眼,道一句“真浪费”,她才反应过来忙将茶壶放到一边,而江老已经执手拿布子擦净了桌。
“江老,您真会开玩笑。”陈镜娇笑眯眯道,“我又不是能活上几百年几千年的精怪,如何见得。”
中华茶文化传承,花了几千年,她又怎能凭借自己百年的浮光掠影看遍历史流传。
“一个人肯定不可以。”江老说,“但十个人,百个人呢?”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在顾虑自己单薄的背景支撑不起你的想法是吗?”
陈镜娇敛眸,江老说的不错,她确实怕了,早前的心态早已不复存在。
“我可以帮你。”
江老一脸真诚,丝毫不假。
“我做你的靠山,你可放手大胆去做你想做的。”
江老这个橄榄枝抛的陈镜娇人都傻了,她问江老为什么,江老笑而不语,话锋一转,“还记得庐山云雾茶为何称此名吗?”
这思维跳跃确实有点快,她还没从震惊中脱出来,寻思了半晌才答道:“千山烟霭中,万象鸿蒙里,一如太虚纪境。因而有云雾茶之名。”
“正是如此。”江老点头,“这么美的茶,世间有无数,但知之者却寥寥,岂不可惜,我年岁已高,加之人在高处,已经无法完成这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