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冬青唱了两首就下了班,街外边不知道几时下了雪,幸安原是与她一路回去的,只是那天有幸安有事,下台后就早早回去了。
她冒着雪,雪粒稀稀疏疏落在她的肩头上,这个点的夜上海除了霓虹街灯,只剩下零零散散的路人。
街角的那家乐器行,橱窗下坐靠着一个女孩瘦瘦弱弱的,身上背着小小的包裹,是她那天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你怎么在这?”
春生抬头看了一眼冬青,又低下头去不说话,她上齿咬着下唇,咬得血腥味直往舌尖撞。可是身上疼些,她就顾不上其他的了。
冬青伸手拉过春生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被冬青的指尖烫了一下。
冬青拉着春生就往前走,她不由自主跟了一小段,才问道:“……去哪?”
“去我那里住一晚,总不能让你在街头待着。”
冬青的房间很小,但是有窗户,窗户外头能看到月亮,今晚的月亮缺了一角,不盈满。
“你和我一起挤一挤吧,现在这个点我也找不出第二床来。”
春生木楞地点了点头,她捏着被角上了床,这儿比旅馆干净整洁。
冬青侧过身面对春生,她眼角弯弯,“你以后就住这吧,我怕黑,不敢一个人睡。”
春生看着冬青的眼眸,眸子里不知道什么东西闪着光,星星碎碎的,补了月亮的光。
月亮圆满了。
周汝拿书盖在了稿纸上,“别往下继续念了。”
宋淑曼抬头问道:“怎么了?”
宋淑曼只觉得周姐姐神色里藏着什么过往的心事,可是她猜不出。
周汝抹掉了异样,像往常一样,她温柔笑着,“你不是一直想听我弹琵琶吗?我弹琵琶给你听吧。”
周汝双腿叠交,绀色牡丹旗袍开到大腿处,隐约露出光洁的小腿。腰背立挺,取过琵琶架于腿上,右手按压琴弦,唇角微扬,冲之一笑,左手拨动弦线,开口唱的是家乡的小曲。
同江宁话不尽相同,宋淑曼自是听不懂周汝口中唱的何意,她只觉得那样的吴侬软语真是酥甜到了她心里去,叹一声真不愧是江南女子,连骨子都流露着那份淡雅。
“你抱着琵琶弹唱小曲时最是好看,温雅细软的,最像淑曼这个名字。”
周汝止了琵琶,抬眸看她,即使换成普通话也依旧带着那份软糯,“我像你?”
第9章 《月亮与山》
第二天春生起得晚,她难得睡个安稳觉,头昏昏沉沉,想起身喝口水,刚要发声,才发觉喉咙疼得难受,说不出话来。找水杯却又找不着,房间里只她一人,心里顿时空落落的。
“你怎么爬起来了,我早上起来看你面红,摸了一下,想来是发烧了,就到外头给你抓了点中药。”
“你先躺着吧,我去厨房给你煎药,病可不能拖着。”冬青给春生倒了杯温水,
春生还没开口讲话,冬青手中的那杯温水就到了她面前,春生接过杯子时蹭过她的指尖,冰凉凉的。
春生坐靠在床边,十指交叉握着没喝完的半杯温水,太阳照了半面进来,另一半被未拉全的帘子遮了七八。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这间屋子,有窗,窗前挤了张小小的书桌,琵琶靠在椅背上。房间小小的,床却是睡得下两个人的大床。
挺好的。春生这样想,她很久没有住过有窗子的房间了,其实不过小十天,对春生而言却仿若是上辈子的事了。
确实是上辈子,她和过去已经了断了,既再回不到过去,倒不如就当做上辈子的事。
冬青端着药上来的时候,春生头靠着床,歪歪扭扭地睡着,冬青笑着叹了口气,怕吵醒她,只小心翼翼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春生的这一觉睡得很沉,她在梦里走过,梦见从前浙江的小别栋,玫瑰开了满院,母亲喊她进来吃饭,父亲收了手中翻开着的报纸。她采了一朵玫瑰花,被花刺扎了手,于是,梦碎了,她掉进了一片血海里,玫瑰烧了一片,火光缭绕,四面无人,她被困在当中。
有个模糊身影在火光外头,看不清模样,春生伸手朝她呼喊,“救我,救救我……”
冬青握着春生的手,摇醒了春生,“做噩梦了?早知道刚才就把你不放你继续睡了。”
春生的手捏得紧,大口喘了好一会气,冬青一只手任凭她捏着不做声,另一只手拍抚着她的背。
“不过是梦,梦又不会把你怎样,醒了就好了。”
“我熬了粥,你先垫着点肚子,然后把药吃了,病可最忌讳拖着。”
春生定睛看了几眼,木愣了好久,才分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
春生喝着粥,半晌抬起头来,说了声“谢谢”。
“我那时候刚来上海,个子比你还矮些,分不清东西南北,迷迷糊糊绕着一条街走了好几圈都没看够。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么繁华的城市,要是能在这里落根该有多好啊。”
“你来上海找人?”
春生摇了摇头。
“也是,上海这么大,找得到谁呢。”
“不讲那些了,我的琵琶换了新弦,弹给你听。”
冬青抱起琵琶坐在椅子上,指尖按压琴弦,音节在拨动中扩散,冬青没绾起的头发随着身子摆动,被风吹起发丝来。
春生招冬青过来,她坐在床边,以手代梳,替冬青顺了头发,木簪子一挽,风就不至于将头发吹得散乱。春生将冬青鬓边的碎发抚到耳后,“好了。”
春生伸手碰了碰冬青怀里的琵琶,这间屋子太过拥挤,装不下冬青手里抱着的梦。
“你要是想学,我可以教你。”
门口敲门声声,沈幸安在屋外头喊着:“冬青,你磨蹭什么呢?再不去化妆台子可就要给别人占咯。”
“你好好在家养病,可别再到处乱跑了,我晚些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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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这一病,病了好长时日,总是咳嗽着不见好。冬青买了中药回来,春生说,没事,就是小毛病,你能有几个钱,别乱花。
冬天太冷,她们供不起炭火,冬青把衣柜里唯一一件大衣拿出来给春生盖着,睡觉的时候,冬青捂着春生的手,春生问她,你的身子怎么就这样热?
冬青说,是你手脚太凉。
“打小就这样了,以前冬天在家里都是不出门的,一天天就窝在壁炉前烤着。”
冬青不说话,挪了挪身子,贴着春生,好将自己身上的生气渡过去些。
春生最是怕冷的,上海的冬天比江南还要冷些,她先前住在小旅馆时,差点以为自己捱不过这个冬天了。
冬青像个小太阳,只要她在,春生就觉得冬天暖了些,暖了些,就能见到春天了。
第二天一早,冬青就偷偷溜出了门,回来时手里拿着手炉和碳。
彼时春生正靠在床头,将偷偷摸摸的冬青收入眼下,她也不出声,将冬青吓了好大一跳。
她把手炉塞进春生怀里,“这样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至于冻着手了。”
手炉里烧着没燃完的碳,铜面染有些许黑,不知春生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却要比她从前烤的壁炉还暖和些。
“买这个干嘛?浪费钱。”
“没花几个子,我今晚唱唱歌,又回来了。”
春生从自己的包裹里拿出藏了许久,典当小提琴时还剩着的钱,“这个给你。”
“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等我身体好些了,我也跟你一起去歌厅唱歌。”
冬青没有收她的钱,她笑了笑,揉着春生的发顶,“好好养着吧,小上海才不收你这种富家出来的千金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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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生离开过借住的小小房间,甚至偷偷拿走了桌面第三本书里夹着的一百块钱。
街边有贩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春生想起落在床头的那个暖手炉,手炉里的碳熄了吗?好像忘记看了。离开时窗子关了吗,等会儿会下雨吗?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算了,回去了,就再也舍不得走了。
可是,她走,又能往哪里去呢?冬青说的对,上海太大了,她兜兜转转,还是在附近的街巷游走,她该去哪里呢。
最后,她停在了那家音乐行前,透过玻璃仍可以看到里头地板上躺着的一把木琵琶,搁置在无人问津的角落处。
冬青撞见背着包裹的春生,像初遇见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