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不语知道公主不会无缘无故让他过去,犹豫半晌,将闻人瑛的手放回被子里,他站起身,转身走到姬珧面前,隔着那道矮几坐下。
姬珧把身前的茶水推给林不语:“喝一口,暖暖身子,冷静冷静。”
林不语看着面前的杯子,神情有几分茫然,他听了姬珧的话,端着茶水仰头一口吞下,那茶还冒着热气,应当是很烫的,他却毫无所觉,像是没有情绪波动的石头,整个人都有些麻木了。
姬珧两手搭在案上,上下端详着他。
“林将军穿上这身铁甲多少年了?”
林不语抬头,看了看姬珧:“二十一年。”
“林夫人跟了你多少年?”
林不语几乎是不假思索就道:“十八年。”
其实闻人瑛嫁给林不语才十二年,他说的十八年,应该是闻人瑛父亲死之后,他被嘱托代为管教的时间。
姬珧垂下眼眸,睇着自己的手指:“十八年,朝夕相处,足够摸透一个人的脾性了,林不语,你真不知道闻人瑛是为什么生气吗?”
林不语身子一僵,恍然睁大了眼眸,但很快就垂下头去,看着面前空无一物的茶杯,舌根酸得难受,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来。
不知是自责还是后悔的情绪在慢慢滋生,将整个人渐渐淹没,林不语提了口气,却觉得呼吸越发艰难,姬珧冷冰冰地看着他,声音却是轻飘飘的:“就因为你们太过了解彼此了,任何微末的细节都遮掩不住,她才会失望,靳州把酒言欢时,她曾对本宫说过,那件事并不怪你。”
林不语豁然抬头看她,姬珧笑了笑:“你看,其实她愿意相信你的,说到底,一个人的心有没有出过差错只有他本人清楚,她爱你才会想跟你走下去,想跟你走下去才会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可是再见到薛澜娇时你是怎么表现的,自己应该非常清楚吧?”
林不语焦急开口:“可是我真的——”
“你只说自己,心虚不心虚?”姬珧将他的话打断。
林不语嘴唇僵住了,后面的话没来得及说出来,整个人就如遭雷击一般愣在那处。
心虚不心虚,这种极其阴私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却也会在无意之中自己表现出来,林不语那样一个简单直白的人,倘若问心无愧,不会在遇见薛澜娇之后如此害怕闻人瑛因介怀往事而生他的气。
闻人瑛其实根本不在意会不会再次看到薛澜娇,她只在意林不语是什么意思,但结果显然叫她失望了,在被看穿之后,林不语选择的也并非是坦诚,而是躲避,他拒绝坦露自己的错误或是失误。
这样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或许在外人眼底,都不值得拿来一说的事,林不语却知道绝对非同小可,因为闻人瑛就是那样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
林不语捂着头,声音痛苦折磨:“我一辈子……一辈子都离不开阿瑛……是我错了,我应该把什么都告诉她……”
可是一切都晚了。
他明知阿瑛为何生气,只是顾及着自己的面子不肯服软。
现在他想服软了,她却躺在床上毫无动静。
林不语恨不得是自己躺在那里。
姬珧扶着桌案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出身疆场,更该知道珍惜二字有多重要,朝生暮死这样的事太过常见,只是错过那么短暂的时间,就有可能是一辈子的遗憾,这时候,脸皮实在是不那么重要。”
姬珧留下这句话,皱着眉转身走了,她甫一推开门,就听到了来自背后的哭泣声,林不语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她从没见过他最伤心脆弱的样子,可是此时背对着他,即便不去看他的脸,姬珧也能想象到那种绝望。
她好像很不想听到那种哭声,加快了脚步离开这里。
一出去,看到宣承弈站在不远处,怀中抱剑,立于梅树下仰头,闻声回转视线,同她对视后,转身疾步走过来。
“他怎么样?”
姬珧眼睫轻轻动了动,外面的温度又降了几分,空气中都夹杂着冰碴,每吸一口气都觉得难受,她摇了摇头,说道:“除非闻人瑛能醒来,否则他好不了了。”
宣承弈顿了顿,问道:“如果玉无阶在这里,林夫人的情况是不是会好一些?”
姬珧抬头看了看他,眼中似有深意:“小师叔不是华佗再世,即便有他在,也不是所有疑难杂症都能迎刃而解。”
宣承弈一怔,眸光微微闪动,他深深看着她,眼底有探究:“你……在为林夫人担忧?”
尽管她神色无常,他还是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安和忧虑。
姬珧快步往庭院外面走,胸口处像是堵着什么,沉闷难受,宣承弈沉着眉追上,一路都未再说什么话。
江则燮大军压城,这次是孤注一掷想要击破城门,攻势甚猛,让人无从招架,繁州兵力本就因为严寒大打折扣,又因为武器兵械极度缺乏,连守城都异常吃力。
大军等了一日,玉无阶不曾回来,等了两日,玉无阶还不曾回来,直到预计的归期第三日也过去,玉无阶仍旧不见踪迹,坚持了三天三夜没有合眼的士兵们军心都近乎崩溃了。
夜半时分,灯火彤彤的议事厅内,每个人脸色都疲惫不堪,却无一人睡觉,皆是睁大了眼睛看着首位之上的人。
姬珧看着手中的信,眉头紧紧拧起,拿着信纸的手有几分颤抖。
她阅后,便将手伸到烛台前,把那封信烧了。
“殿下,玉家那批辎重如何?”
姬珧看着那纸团被烧尽,倏地松开了手,灰烬在空中漂浮不定,焦糊味很快在空气中蔓延。
她看着空处,缓了良久才道:“辎重队在柳河道失踪,失踪的地方有埋伏的痕迹,只留下残车马尸,剩下什么都没有。”
“什么!”议事堂中众人大惊,纷纷站起身。
大雪封了天裂谷,涉江王府的那些军资最快也要十日后才能到,可繁州却无法再撑十天,眼下,玉无阶护送的那批辎重就是繁州最后的救命稻草,没有军械没有冬衣,将士们拿什么去拼杀!
可是现在,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姬珧看了看高嵩炀,刚刚阅信时她脸上还有几分苍白,此时已经恢复如常,看不出任何破绽,她问道:“今日率军的是谁?”
高嵩炀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疑惑如今都已经火烧眉毛了,为何就是不看公主殿下着急呢,然面上仍旧没有半分迟疑,答道:“还是孙志仁和周辅声。”
他话音刚落,成裕安忽然拍桌子道:“殿下,趁现在繁州城还没沦陷,殿下还是赶紧从南城门逃走吧!”
姬珧看向他:“逃?逃哪去?”
成裕安一时语塞,微微怔了怔:“汾阳……”
汾阳距离繁州最近。
可姬珧却道:“汾阳如今是什么局面,本宫还不知道,裴将军已经很久没有传信于我了,何况本宫身为大禹长公主,就该跟繁州城的百姓和将士们死守在这,寸土不让。本宫逃了,留得性命在,大禹却会真的死去。”
成裕安从万州来,见惯了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在他眼里,朝廷即是阴沟,百官就是阴沟里的蛆虫,他以前对此极为不屑,可是到了繁州之后,他忽然发觉,原来这世上也有好官,也有好的将领,也有好的皇族。
他曾觉得若非改天换日不足以挽救这般破碎的山河,如今却觉得,在这无尽黑暗之中,他或许也能等到破开云层的一道曙光,来照亮这个风雨飘摇的大禹。
他在万州面临生死,生死只在自己一人,现今在繁州同样面临生死,生死却在一城一国,更在一个民族的存亡之间。
姬珧忽然开口:“守了这么多天的城,是时候该见一面了。”
几人微顿,全都抬头看向姬珧。
姬珧却把头转向角落里侧耳聆听的人。
“阿舟,你可还能出城一战?”
第89章 别动摇,他不值得。……
虞弄舟身上的伤已经快要痊愈了, 脸色不似往日那般苍白,只是眼睛上仍旧覆着一层白布,整个人看起来阴森晦暗, 让人不敢接近。
军中议事时, 姬珧每次都会把他叫来,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话, 在座之人都是人精,虽然心中疑惑, 却也不会张口询问, 自触霉头。
毕竟, 现如今跟在殿下身边朝夕相处的人是宣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