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58)

但他没好意思问出口,只是含混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剩下两个国家,你为什么先查亓东?亓东隔着天堑,查起来肯定比咱北元费劲。”

“正是因为隔着天堑。”

千清微愣,显然是没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白泽鹿解释道:“亓东与三国隔着天堑,几乎没有与外国有交集,且从未主动发起战争。”

千清顿时了然,“所以你觉得亓东是‘世外桃源’?”

“算是,”白泽鹿笑了一下,“毕竟当时的我还没有见过什么残酷或暴虐。”

千清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在听到这句话时,他忽然浮现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

太后对她所做的,在她心里还称不上残酷、暴虐。

在那样的环境中,在所有人的压迫下。

千清忽然回想起了她才到北元没多久的时候,对下人堪称温柔,从来不发脾气,乖得几乎堪称是‘任人宰割’的状态。

在阴暗潮湿的深渊里长大,她的心里早已经自发地和那些所谓美好,天真、纯洁、淳朴,所有无暇又干净的人、物之间,竖起了高高的厚墙。

因为她觉得自己……“配不上”。

她觉得自己“不值”。

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觉得太后的所作所为,和那些人冷漠态度下的默认甚至是推波助澜,都称不上酷刑。

因为她本身就只“配得上”这样的对待。

千清闭了一下眼,几乎感到了胸膛里的颤栗。

身体里像是有看不见的软刺,钻进了心底里,酸涩而难忍的疼。

有那么一瞬间,千清不想再往下猜测。

——如果在她的心里,这种程度都称不上残酷和暴虐。

那她后来遇见了什么?

“夫君?”

千清抬起眼,对上她乌黑的瞳,里面并没有因为展西对她所施行的一切而感到麻木或是绝望。

她也没有寻死或是复仇。

她只是决定拔掉那些荆棘,填平那处深渊,在荒原里建起新的规则与国度。

千清忽然伸出手,很轻地抚摸着她的发顶,低低应了一声。

“你……”白泽鹿似乎刚想说什么,然而不知因为什么,顿住了。

他的手在颤。

“后来呢?”

千清问。

白泽鹿舔了一下唇,说:“我派人去查了亓东,但是因为路途艰险坎坷,再加上亓东对外人天生的排外,几乎花了近两年的时间,才摸清了亓东的形势。”

“他们的规则……”

她唇边染上了一点很淡的笑意,“从某种方面来说,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奢望’。”

“因为排外?”

白泽鹿颔首:“嗯,他们不愿意和任何亓东以外的人打交道,但对内,说是个世外桃源,也不为过。”

这一条消息,堪称无价。

因为这正是如今三国最焦虑的问题。

——亓东会不会出手?

没人知道亓东到底是什么形势,没人了解亓东这个国家。

“所以你来了北元?”

千清没有再提亓东。

“……不只是这个原因。”

白泽鹿忽然沉默了一下,唇边微薄的笑意渐渐散去。

她是天生的伪装者,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就绝不会让人发现一点端倪,而她不想告诉别人的事情,无论如何问,即便使用酷刑,恐怕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在这微妙的安静里,千清敏锐地感知到,小王后不想让他知道真正的原因。

千清忽地转了话题:“那你之后……”

“我及笄那年——”

白泽鹿仓促地开了口,她似乎是想试着笑一下,以重新缓和有些僵硬的氛围,然而这笑却并不真切。

千清在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极淡的恐惧。

他倏地安静下来。

——是什么?

是她所说的‘残酷’和‘暴虐’吗?

“尝试逃走了。”

白泽鹿嗓音不知为何忽然有些艰涩。

她陈述的这句话很短暂。

但即使她没有多加赘述,千清也能想象到当时有多危险。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做好准备了。”注意到千清的神色,她下意识地扬起唇,似乎是想宽慰他。

千清伸手,贴在了她的唇边,“你不在展西了,小泽鹿,你不用遵守那里的规则,你也不需要作为展西公主的‘得体’,你现在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了。”

白泽鹿的瞳孔微微扩张了一下。

浩荡空旷里迎来了突如其来的回响,巨大的冰川瞬间坍塌,飘起纷飞的尘埃,滞留在灵魂里的枷锁分崩离析。

她好似在这一刻,忽然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一双冰冷的手温柔地抬起她的脸,要她亲眼看着那些人如何死去。

耳边犹能听见,无数次梦魇中的话。

“泽鹿,你得记住,他们是因为你而死的。”

“因为你的喜欢而死。”

那个人亲手剥夺她的欲.望。

她拼尽全力想要复仇,而那个人只需要说出一个名字,甚至一个姓氏,她就必须放下自己弥天的恨意。

她活不下去,可也不能死。

因为她可以不守承诺,她可以罔顾所有人的话。

她却不能舍下她所剩无几的东西。

十年光阴可以重塑一个人。

她的所有天性和本能都被覆盖,只剩下太后永远磨灭不了的东西。

——血缘。

兄长叫她再忍忍,她就不能死。

她必须往前走,不能停下来,不能有自己的情绪,不能委屈、痛苦、绝望。

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已经披上了坚实的盔甲,做好了为朝家或者为自由而死的准备。

直到这一刻。

直到……这一刻。

白泽鹿终于感觉到了延迟了太久的难过。

她好像,可以让自己喘一口气了。

绷紧的灵魂因为这样短暂的呼吸而战栗起来。

而所谓刻入骨子里的规则,正在湮灭。

“别哭。”

千清轻轻拂过她的眼尾,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而后是鼻梁,再到眼尾,最后是唇角。

“别哭,小泽鹿。”他说,“我给你未来。”

“你不用一个人走那条路。”

“你还有别的选择,你还没到日暮途穷的地步。”

“我能给你,”他哑声说,“没有规则的盛世。”

白泽鹿安静地看着他,唇边慢慢噙着一点几不可见的笑。

过去十年不能宣之于口的苦楚,是她身处深渊里嶙峋又曲折的磨难。

而现在,废墟之中有奇迹从天而降。

将她从囚笼中拉起。

天光散下。

她再不用向死而生。

第57章 你才说了喜欢我

“好。”

白泽鹿轻声说。

她伸出手, 触摸着他脸颊的皮肤。

而后,她的手被捉住。

“所以,”千清望着她的乌眸, “你也不能抛下我。”

白泽鹿微微愣了一下, 似乎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样一句话,神色里还有隐约的错愕。

随即, 她的唇边露出一个笑, 仿佛是对什么释怀一般。

“嗯。”

她答应下来,“我也不会抛下夫君的。”

千清注视着她的神色,半晌,才仿佛是放下了这个话题,松开了对她的禁锢。

然而白泽鹿却没有抽回手, 仍旧轻轻覆在他的颊边, 莞尔一笑,潋滟乌眸弯起, 温柔的情绪顷刻蔓延而出。

“我不会对你食言的, 夫君。”

千清看着她,忽而偏过头,眼睫垂了下来, 亲了亲她的手心, “好,我信你, 小泽鹿。”

“你方才说尝试逃跑,之后发生什么事了?”

千清拽回了话题,抬眸看她,像是准备时刻注意她的神色变化。

“被抓回来了。”

白泽鹿唇轻启,刚打算说“其实我早做好这个准备了, 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然而她忽然顿了一下,垂下眼,他握着她的手,在她那句话落下以后,明显地收紧了。

她舔了舔唇,咽下原本想要说的话。

“我这种行为在他们眼里属于离经叛道,这不是一个公主会做的事情。”说到这里,白泽鹿闭了下眼,无声地吐了口气,才接着道,“太后也觉得我不听话了。”

千清黑眸骤缩了一下,手下的力道无意识地加重了。

白泽鹿似乎毫无所觉,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说:“她没有伤害我。”

千清回过神来,手下力道猛地松开,“对不起,小泽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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