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亡人为妻,子为母,妹为兄,若是都无,便继续往下排。
李玄知道自己私心重,他没请阿梨的家人来。因为,他怕他们来了,自己便再不能做阿梨至亲的人了。
厚重的棺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被湿润的泥土掩埋,李玄却只静静站在原地,无一人敢上前催促他。
呜咽的风声,吹乱了枯黄的杂草,仿佛要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叫人唇齿生寒。
天空渐渐暗沉下来,乌色的云渐渐盖住了天。
不多时,雪便落了下来。
李玄仿若未觉,站了很久,久到他的肩上,都堆了一层薄薄的雪,他才弯下腰,从地上抓起一把土,缓缓地、一点点地,洒在新坟上。
洒了土,李玄直起身,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冷的墓碑上,划过那刻着字的地方。
墓碑是他亲自刻的,用匕首刻出横竖撇捺,再一点点描红。
他的阿梨,温柔的、总是笑着的阿梨,丛生至死,匆匆十几年,末了,留下的,只有这块墓碑。
想到这里,李玄麻木的心,从深处缓缓漫延出一点点的疼痛,起初只是一点点,继而变得难以忍受。
他的心疼得厉害,像是要死了一样,他咳了一句,然后发现,四周都陷入了一片死寂。
但那死寂只是短短一瞬,很快身后便有人涌上来了,扶住他的身子。
李玄缓缓转头,想叫他们住嘴,惊扰了阿梨怎么办,却看见他们面上惊惧惶恐的神情。
就好像,这府里又要死人一样了。
李玄有些生气,他张了张嘴,想叫他们滚,滚远点,眼前却忽然一黑,然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他再睁开眼时,眼前是母亲侯夫人的脸,她好似一下子老了几岁一样,眼角都多了几丝皱纹,哭得双眼红肿。
见他醒了,侯夫人便扑过来,边道,“三郎,你不可糟践自己的身子!你要是有什么事,你叫娘怎么办?你若是真那样喜欢阿梨——”
李玄打断她,轻声道,“母亲,我很好,我只是累了。”
侯夫人住了嘴,改口道,“饿不饿?你都昏了一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想吃什么,娘叫膳房做。”
李玄坐起身来,温声道,“年糕吧。”
侯夫人忙擦了泪,急匆匆朝嬷嬷道,“还不快去,叫膳房快些送上来!不许耽搁!”
嬷嬷匆忙跑出去,片刻后,年糕上来了,李玄夹了一块吃,一口咬开,里面并没有甜糯的红豆,吃起来有些淡而无味,旁边放着几碟子配菜,李玄却碰都没碰,就那样一口口将年糕吃下去了。
侯夫人见他胃口好,终于安心了些,却还不肯走,要在此处陪儿子。
李玄摇了摇头,劝她,“母亲回去休息吧,我已经无碍了。”
侯夫人不想走,但又怕儿子不自在,便迟疑起身,三步一回头出去了。
侯夫人一走,李玄便起身了,他换上那身阿梨为他绣的锦袍,披上鶴麾,面无表情推开门。
谷峰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一见他便躬身,道,“人已经带回来了。”
李玄冷漠“嗯”了声,率先踏出去,面上是一片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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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夫人回到正院,便觉得头疼得厉害,坐立不安,来回在屋里踱步,面上神色纠结。
林嬷嬷不知她为何如此,不敢开口,只安安静静在一旁伺候着。
这时,门外传来通传的声音,林嬷嬷便很明显看到侯夫人脸上划过的一丝慌乱,很短一瞬,侯夫人便冷静开口,“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林嬷嬷关门时瞥了一眼,觉得有些熟悉,那不是侯夫人当年嫁入侯府时所带的管事么?
侯夫人坐下,看着面前的管事,这是她出嫁时带来的人,等同于嫁妆,为表尊重,无论是武安侯还是三郎,都不会去管束她的人。
侯夫人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她去了哪里?”
管事一下子跪了下来,结结实实磕了个头,“夫人恕罪,那位娘子,没了。”
第31章
“什么叫没了?!”侯夫人猛的站起来, 心口猛的一跳,慌张追问道,“挖……挖出来的时候, 都还是好好的!我只是叫你送人, 又没让你害人!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了?!”
她没有害人的心思, 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
管事被问得脸色惨白, 道, “我送那位娘子出京, 照您说的, 问她要去何处,她便说, 要去青州。奴才便送她,半路上,眯了一小会儿, 真的——真的就只有一小会,人便不见了。奴才遍寻不着, 只好去寻附近的农户, 出钱雇他们帮忙找人。”
“后来寻到山上, 有农户找到一件血衣, 附近还有散落的银票。正值冬日, 那山上猛兽原就饿得凶悍无比, 连猎户都不敢上山。薛娘子大抵是误入了那山林, 才被……”
管事说着,侯夫人一口打断他的话,“你住嘴!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吞了阿梨的财物, 又怕我追究,来同我扯谎,想这般糊弄过去!”
管事脸色一白,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侯夫人瘫坐在圈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管事背着的包裹上。
那管事见状,赶忙脱下包袱,哆哆嗦嗦打开,边为自己辩解,“这便是那件血衣,还有银票,奴才不敢擅自做主,都带回来了。还请夫人明鉴啊……”
侯夫人刷的一下转开了眼,良久,才鼓起勇气去看那包袱里的东西,看到的一瞬间,心一下子就凉了。
真的是阿梨的衣裳,简直像是被血浸泡过一样,上面还有猛兽撕咬的痕迹。
管事还在死命磕头。一下一下,像是砸在侯夫人的心上。
侯夫人浑身没了力气,良久,无力摆了摆手,道,“出去吧,这事,我要你烂死在肚子里,绝不能同任何人提起。”
管事连声谢过侯夫人,起身想将血衣收起来,一同带走,又被侯夫人一句话给拦住了。
“留下。”
管事一怔,便听侯夫人不耐道,“东西留下!”
管事留了东西,便立即退了出去。
他一走,侯夫人便忍不住去看那摊在地上的包袱,渗人的血映入眼帘,像是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越看,她心里越慌了。
那孩子竟这样福薄,如今假死成真死,纵使日后同三郎坦白,三郎岂会信她?
况且,扪心自问,她的确动过那心思,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便放弃了。
但她的的确确动过那心思,这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三郎。
侯夫人慌张之余,又打心底感到庆幸。
她紧紧捏着帕子,幸好方才她没说出阿梨假死,否则,白白给了三郎希望,然后又亲自抹杀他的希望。三郎一定会怨她的……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口不提。将错就错,就让三郎以为阿梨是病死的。
否则,三郎,怕是要同她这个做娘的,彻底离心了。
侯夫人这一夜睡得很差,时不时陷入梦魇,一会儿是阿梨被猛兽撕咬的画面,一会儿便看到,三郎跪在自己跟前,那双眼里满是冷漠和恨意。
直到外边天色擦亮,侯夫人终于躺不住了,坐起来,扬声喊人。
不多时,守夜的林嬷嬷便进来了,捧过来一盏温水,小心翼翼伺候着道,“夫人,您喝口水。”
侯夫人推开她的手,下床要穿鞋,顾不得其它,便吩咐林嬷嬷,“你带上人,去玉泉寺,请一尊菩萨来。”
林嬷嬷不明就里,侯夫人虽信佛,但并不一门心思寄托在这上面,如今怎么忽的要请菩萨到府里了?只是虽觉得奇怪,林嬷嬷到底没敢问,屈膝应下,“奴婢这就去。”
她转头走出几步,侯夫人忽的喊她,“等等!”
林嬷嬷转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侯夫人警惕道,“你附耳过来。”
林嬷嬷走过去,侯夫人便在她耳边极轻说了一句话,然后犹如安了心一样,道,“你今日便去,不要耽搁。”
林嬷嬷屈膝应下,走出门去,觉得有些心惊。
侯夫人这反应,又是一改以往的做法请菩萨,又是要供一盏长明灯,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林嬷嬷下意识揪住了帕子,想起屋里这几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润,心中挣扎,终究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