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托着脸,没有看她,例行说着真真假假的丧气话,长长的睫羽轻轻垂下,懒洋洋的声音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抱怨,让人根本无法从他的语气中揣度他的心情。
可日暮结月总是能够敏锐察觉到太宰治话语中近乎于无的情绪变化,所以她也敏锐发现,每当太宰治说话时,他的话中总是藏着一种非常复杂、冷寂而悲伤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只要稍稍触碰就会忍不住想要落泪——而这也是日暮结月认为太宰治对她并不抱有“喜欢”这种心情的原因。
因为,当人们看到自己喜欢的人时,他怎么可能会感到悲伤呢?
“喜欢”这样的心情,应该像是柔软的樱花落在肩上那一瞬间的触感,像是早晨的太阳从海平线升起时在云与海之间晕开的霞光,像是风穿过林间时树叶此起彼伏的回应……它们应该是温柔愉快的,美丽羞怯的,又或者是其他任何一个象征着美好的词。
而不管是什么词,都不应该是冷寂的,悲伤的,痛苦的。
所以,这位太宰先生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他为什么在向她微笑的时候,眼中涌动的情绪却像是在落泪?
曾经的日暮结月并不明白,而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至少明白了一部分。
“太宰先生……”
大门关上了,日暮结月来到太宰治的面前。
“太宰先生……我……”她迟疑了一下,原本准备好的话突然堵在胸口,再也说不出来。
“嗯?”太宰治发出了困『惑』的鼻音。
日暮结月沉默了一会儿,道:“是这样的……我在想……太宰先生之前的话还作数吗?”
太宰治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日暮结月若无其事地微笑:“我想了很久,觉得假扮男友这件事,果然还是请求太宰先生的帮助比较好,毕竟太宰先生欠我的人情,要好好还我才可——”
日暮结月声音消失了。
她说不下去了。
因为在她的面前,太宰治注视她的鸢『色』眼瞳,第一次流『露』出了不可遏制的悲伤疲倦。
“你到底还是发现了啊……这件我唯独不想要你知道的事。”
太宰治勉强自己『露』出笑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就像他原本想要掩饰的真相一样。
他想过日暮结月会发现真相,但他没想过日暮结月会这样快地发现真相。
太宰治有些摇晃地站了起来,缓步来到日暮结月面前。
“镜小姐,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对于你……对于‘外面的世界’,我,我们,以及这个世界,都算什么?”
“当然,我知道,对你来说,我只是一个虚假的纸片人吧。虽然看起来像是真的,虽然有自己的『性』格与经历,但虚假的到底只是虚假,哪怕他再像真实……其实这也没错,因为我们本来就在虚假中相识,甚至于我的存在,乃至于这个世界……都是虚假的。”
“如果说世界是一本书,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书页中多余的夹页,既不存在于书的正文中,自身也没有存在的必要。”
“是啊,没错,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一个不存在的、不被需要的、虚假的世界。”
日暮结月垂下头,不忍心去看太宰治的面容,也说不出话来。
她无法反驳他,难以安慰他。
因为就像太宰所说的,这个世界是虚假的、并不真实存在的世界。
哪怕所谓的平行世界有千千万万个,但这个世界却只是水中的倒影、镜子里的幻象,在最开始只不过是某个平行世界的投影而已。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作为影子的世界突然脱离了原世界,演绎出了自己的『色』彩,但只要有任何人打破作为媒介的“水”或“镜子”的存在,这个世界就会像泡沫一样消失,而日暮结月眼前这些人、眼中这所有的一切,也都会随之消散,甚至不会对真实存在的世界造成任何影响,也不会有任何人记得这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人。
——虚假的幻想。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而太宰治——日暮结月面前的这个人,也只不过是另一个人在这个镜中世界留下的虚影。
一切都是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太宰治声音很轻,却带着难以承受的重量,“所以很多时候我都在问我自己,我作为一个影子,到底在坚持什么?”
就连活在真实世界里的他都无法感受到真实,那么本就活在虚假中的他,为什么还在坚持?他是真实世界的倒影,虚假世界中的泡沫,明明一切都对他毫无意义,为什么他一定要遵循着这既定的命运,走到这一步?
“到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我之所以坚持留在这个虚无的世界,是为了等一个‘可能’和一个人。”
等待,一个如此美好温柔,又如此冷酷无情的词。只有等待过的人,才会知道逐渐燃烧又逐渐冷却的心情有多么令人恐惧绝望。
而对太宰来说,更是这样。
他难以接受自己竟然在等待着某个人的事实。可否定等待这件事,却又像否定他的存在本身。
所以他只能承认——他在等待。
“我等待的那个可能,会将我带出虚假;而我等待的人,则会告诉我真实的意义……”
日暮结月曾说过,她无法明白为什么有人会为了平行世界的自己的经历而在自身世界中不知疲惫地追寻同样的人。
但太宰治却非常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真实世界的他明白,作为真实倒影的他同样明白。
“这就是我坚持的理由,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他踏上了毫无意义的“命运之路”,是为了等待一个可能。那个可能会将一个月亮一样的人带到他面前。
是为了这个可能和这个人,他才会站在这里。
“或许这个世界是假的,或许我也是假的……但唯有这份心情,是没有半点虚假的。”
“所以……镜小姐……”
“你……明白了吗?”
太宰治虚弱笑着,就像将刀刺入胸膛,将血淋淋的心脏剖出来,放在他畏惧的天光下,等待着审判时刻的到来。
“你又是……如何看待‘我’?”
空气一片沉寂。
只有太宰治一人的心跳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虚弱回响。
片刻后,日暮结月终于在太宰治期待又惧怕的目光中开口。
她的神『色』复杂,似乎是困『惑』,又像是终于释然:
“其实我……在这之前,从没想到太宰先生是这样重视友情的人。”
太宰治:“……”
等等?
太宰治脑袋上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日暮结月叹息道:“我没想到织田作之助先生对太宰先生你竟然有如此重要的意义……看来我之前的一些想法全是对太宰先生的误解,这一点我一定要向太宰先生你道歉。”
太宰治:“…………”
日暮结月:“事实上,之前我也有过一个友人,可是后来我与她渐行渐远。那时候的我并不明白她对我的指责,可现在看来,她大概真的没说错,我可能的确没有将她当作朋友,至少绝不是重要的友人。因为,如果将我放在太宰先生你的位置的话,我是绝无可能为织田先生坚持到这个地步的。我真的很抱歉,无论是对我的友人还是对太宰先生你……我真的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惭愧。”
太宰治:“………………”
呵,你的确应该惭愧。
太宰治『露』出礼貌并想要将她打死的微笑。
第98章
日暮结月被扫地出门。
虽然用“扫地出门”这个词来形容或许有些刻薄……但当日暮结月站在港黑楼下时, 无论她怎么思考自己现在的状态, 她都只能想到“扫地出门”这个词。
“搞什么啊……”
日暮结月困『惑』挠脸。
“怎么突然就生气了?”
思考无果,日暮结月摇头离开。
而直到日暮结月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这片区域后,太宰治这才将漆黑的墙面调亮,久久注视日暮结月离去的方向。
“还不是时候……”
他还需要继续等待。
无论是等待“真实”,还是等待“明月”……他都需要极大的耐心来等待它们的到来。
不过在这之前——
“白兰?”
太宰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