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驴车上又走下来一个夫人,穿着鹅黄色纱衣,淡绿色比甲,淡粉色的布裙,怀中抱着个小婴儿。
看样子也是哭过的,“夫君快劝劝妹妹别哭了,女孩子哭多了伤身,一家人团聚才是好事呢,不当、不当哭的。”说着,也有些哽咽。
夫人此时也来到门前,眼眶红红道:“秀才娘子说得极是,秋夕快让你哥哥嫂嫂还有侄儿进门,坐下再说。”
一行人平复心情,能坐下好好说话,已经是一刻钟后了。
还是夫人先开的口,她眼神温柔地看着秋夕:“秋夕,你九岁进了裴家,到我身边伺候,一晃,竟然这么多年了。”
秋夕又想哭,拼命憋了回去,嗓音哑哑道:“夫人,伺候您是婢子的福分。”
当年,家中遭了灾,实在没办法,老爹老娘卖了她换了口粮,可她运气好,进了裴府,还伺候了一个性情极好的主子。
18岁上,夫人就想放她归家,自由婚嫁,可她不愿意,如今——
“秋夕,以后不要称‘婢子’了,裴家已经不在了,从今天起,你就是良民身,跟着你兄长归家后,好好过日子。”
说着,裴夫人从身旁的盒子里拿出一份发黄的文书。展开,正是秋夕的身契。
并着这张陈旧的纸张,裴夫人还将一个漆黑的小盒子推了过来,“你伺候我这么多年,原本嫁妆是早早备好的,可惜......这是唯一留下的一只镯子,也算...全了你我主仆一场的情分。”
秋夕再也忍不住,“噌”地跪了下去,几步膝行至裴夫人身前,痛哭出声:“夫人是不要我了吗?”
裴夫人眼中带泪,唇边却是欣慰的笑,“好孩子,快起来。我多方打听,才找到你家人,他们也都盼望着你回去...你父母年纪已大,你该回去尽尽孝,我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就回来。”
秋夕的嫂子在一旁杵了杵丈夫的胳臂,两人一起跪了下去。
“多谢夫人,我们一家都感念裴家的大恩,彩霞的终身大事,我们回去定会好好相看的。”秋夕的本名叫彩霞。
裴夫人点了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如此,秋夕要走的事情,便定了下来。
秋夕在房间收拾东西的时候,小翠默默地跟在她旁边,偶尔搭把手。
“...翠啊,记得,夫人不能吃冷食,她肠胃不好...小少爷不肯见别人,只见夫人,其他事你一定要多帮衬夫人着点...如果、如果家中有什么困难,记得给我...写信...”
说到最后,秋夕猛地掀了包袱皮,一屁.股坐在床上,捂着脸开始痛哭。
“呜呜...我和李嫂她们有什么不同...我怎么能这时候离开夫人...我怎么能...”
她正沉浸在悲痛中,冷不防一只瘦小的手拍了拍她的肩。
小翠刻意控制着力道,可还是将秋夕拍得歪了歪身子,对方泪眼婆娑地看了过来。
“...秋夕姐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夫人和小少爷的,你就放心回去成亲吧。”
秋夕看着她,心里难受得和锥子在搅和一样,抱着她又哭了好一场。
吃过午饭后,小翠和夫人目睹着载着秋夕的驴车渐渐远去,心中突然出现一种名叫“惆怅”的情绪。
她皱了皱秀气的眉头,突然甩了甩脑袋,将那些多余的心思甩在一边。
她知道夫人一定是为秋夕姐姐好,而且秋夕姐姐的家人看着也都很好。今后找个好相公,秋夕姐姐一定可以美美满满,幸福过日子的。
眼下当紧的,是米缸马上就要见底了。
不用小翠说,裴夫人心里也有数,而且她刚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给了秋夕。
当初裴家出事,公公死在狱中,婆婆到处奔波求人,最终也没抗住,死于急病。不久后夫君和大儿子被流放,小儿子几乎只剩了一口气被抬回家中。家中财物尽数没收,裴夫人只能带着儿子回泰安老家。
虽说回到了裴家本家,但情况并没好多少。事实上,外人的折辱裴夫人还能受住,来自亲族的“避嫌”才更让她难受。
当初刚到泰安,裴夫人本想回老宅,那里并未被朝廷收回去,但族老带着族人,将她和虚弱的儿子直接挡在了门外。
“兴昌家的,不是我们无情,你们现在戴罪之身,怎好到祖宗跟前丢人呢?且上头没有株连已是开恩,你们一家自该心中有数。”
有数?有什么数?还不是怕被连累?
裴夫人气到嘴唇颤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初,她公公和夫君苦读多年,考上进士,多年积累,最终官至三品和从四品,家里亲族恨不得将他们供起来。
如今,竟然连一对孤儿寡母都容不下了!
裴夫人也是个骨子里刚烈的女子,当下就带着儿子另寻住处。要不是儿子身体不便于行,她早就离开泰安了。
所以此时,裴夫人也是决计不会去求同族人的“施舍”的。她心下已经有了主意。
“小翠且等一会儿,我去换身衣服,趁着阿郎在午睡,咱们一会儿出去买米买药。”
小翠看到夫人进了房间,片刻后,穿着一身土黄色的布裙走了出来。
这种布裙是街上妇人们最常穿的款式,没有比甲,简单的两片对襟,裙摆的裙幅也要少很多,便于干活。
小翠呆呆地看着这身衣服,愣愣道:“夫人...怎么换了身这样的衣服?”
虽然对方脸颊白皙,一举手一投足仍然自带与众不同的气质,但在小翠心中,这身衣服根本配不上夫人。
裴夫人淡淡笑了下,“往后,我也该习惯普通百姓的生活了。”
小翠没说话,默默跟在夫人身后,看着她将马厩中的瘦马拉了出来。
“夫人要要坐马车出去吗?我去喊秦叔!”
小翠有些自责,要是秋夕姐姐在,肯定提前就去招呼秦叔了。
她正要跑出去,裴夫人突然叫住了她:“小翠快回来!以后就不用去请秦叔了,我们用不着马车了。”
小翠茫然回转,懵懵懂懂帮夫人套好了车,还是没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直到她们站在了车马市里。
“...你这妇人,怎么说不通呢?你瞧这马瘦的,给你二两银子已经算多了!”
裴夫人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她常年在深闺中,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情形,半晌被那男人吼得面色涨红。
说着,男人就要强硬地去牵她们的马车。终于回过神的小翠二话不说,稍微一扯,就拉住了马车缰绳。
那男人顿时一下都动不了了。他诧异地看过去,正对上一双黑黑的眼珠子瞪着他。
“你、你干嘛?”
“我们不卖你了,放手。”
谁能想到,一个连他肩膀都够不到的小丫头片子,竟然力气这么大。
“你、你们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
☆、第 4 章
小翠丝毫不惧,和那人据理力争:“马车是我们的,我们想卖就卖!不想卖就不卖!你管得着吗?”
车马市里人极多,那人在这里也算有点小脸面。被两个娘儿们这么扫了面子,顿时恼羞成怒。
“价钱都谈好了!不卖也得卖!”
说着,劈手就要来夺缰绳。
小翠根本不惧他,还不等对方的手碰上缰绳,直接使劲,在对方肩上狠狠一推,那人就像一片纸一样,轻飘飘“飞”了出去,重重砸在了身后的摊子上。
刚刚吵闹的人群顿时一静。青布马车本来被人围着,现下众人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
小翠也不管那么多,拉着马车和夫人就往人堆外面走,也没人敢拦她。
一出来,小翠就着急地转向裴夫人:“怎么要卖马车呢?夫人以后出门怎么办?”
裴夫人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温声道:“等有了钱,我们再赎回来。”
小翠很想说什么,可她会做的事情,好像都解不了眼下的困境。小翠再次感受到了无力。
不过——“夫人,既然要卖...我先去打听打听,最起码...找个品行好的老板,刚刚那人一看,就是个奸商。”
小翠很快振作起来,她想通了,以后出门的事都可以她来做,尽量让夫人少出门就行。眼下确实是粮食和少爷的药更重要。
她不肯让夫人再出面,总觉得那些粗人稍不注意就要冲撞夫人,所以将人安排在一家简陋的茶室,自己一溜烟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