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晓天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垂着眼,细长手指把半空的可乐罐捏的卡拉卡拉地响,自己一声不吭。
于父一早就知道这孩子的态度,见此只得拍拍他肩头,道,“以前你小,很多事说了你可能不懂也没办法理解,过完年你可就十八岁了,是个成年人了,我想你也应该有自己的判断力和想法了。”
咔啦。
易拉罐又发出一声响。
易晓天还是闷声不说话。
于父叹气,“于叔别的也不多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还恨着你爸,当年的事他也干得确实不地道,但是叔想跟你说,我跟你爸认识这么多年,也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想想,你妈妈走了这么久,他也再没找过别人,他对你妈妈的感情你真的不用怀疑。”
“他啊,别看在外头人模狗样能唬人,其实啊,就是胆子小,怕回来这地方想起伤心事,也怕见着你每次都要吵架,这么多年了,还没学会怎么当个爸爸的,唉。”
于父说完这些,也没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两人又随便聊了几句,易晓天明显变得兴致缺缺,很快就找了个一看就是借口的理由告辞离开了,都没顾上跟于晨再说几句话。
房门关上,于父无奈地摇摇头,他起身正准备下楼,看到自家儿子不动如山地还坐那儿看着书,一副超然出尘的模样,忽然问道,“晨晨,你会不会也觉得爸爸太多事了?”
于晨从书中抬起头,想了一下,“我认为,能评价一个父亲是否称职的,只有他的孩子。”
于父被他这话说得噎了一下,忍不住道,“你说你这小小年纪的,说话怎么跟你爷爷一个德行。”
这种完全站在旁观者角度,毫不添加任何私人情绪的观点,也太冷静客观了,有时候会显得特别的冷淡漠然不近人情。
于晨仍旧一脸平静,“我没说完。”
于父又在沙发上坐下来,“那你接着说。”
于晨把书搁到腿上,垂了垂眼,声音又轻又慢,“我刚才说的观点,是基于小天的立场,我不是他,所以不能代替他说什么,也许易叔叔确实有苦衷,他一直记着阿姨,也始终关心小天,也许以后,小天会原谅易叔叔,但是……站在我的立场上,我想我应该永远也不会理解和体谅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小天造成的伤害。”
听到自家儿子难得说出这么长的一句话,于父明显愣住,而后便是久久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叹息般地笑了,“晨晨,那你觉得爸爸还称职吗?”
于晨微微怔了怔,抬起眼望过去,对上了他爸稍显局促的表情。
于父在家对着妻子儿子的时候总是笑容满面一副憨憨傻傻的样子,似乎什么都不放心上,万事都轻松随意,很少会显出这样的局促不安。
于晨轻轻眨了下眼,而后笑弯了眼睛。
刚才的沉稳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眉眼间带出了少年人的灵动。
“我虽然没资格替小天评价易叔叔,但是身为你的儿子,我想说,你可以再自信一点。”
于父呆了呆,而后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他把脸埋到了手掌中,闷闷地说了一句,“晨晨,听到你这么说,爸很高兴。”
于晨看着他,轻轻“嗯”了一声。
“过去的都过去了。”
于晨轻声说道,“哥哥的事只是意外,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如果是我,我也不会怪你们的。”
于父的肩膀微微抖动了一下,抬头看过来时,眼神略有些复杂,眸底依旧藏着些许的隐痛。
于晨与他对视,认真说道,“我没有见过比您更称职的父亲了。”
这是他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从小就不是个善于表达感情的孩子,但父亲为他所做的一切他全都看在眼里也记在心上,所以他清楚的知道,他爸在外看似光鲜亮丽,在家又总是装傻充愣万事不过心,但实际上这么多年来他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又有多么不容易。
当年他那个未曾谋面的哥哥的夭折,给了这个家几乎致命的打击,本就多愁善感的妈妈差点崩溃,歇斯底里的只能将所有的怨恨都放在了丈夫身上,他爸全部承揽了下来,包容了妻子所有的愤怒与恨意,稳稳地撑住了这个家没有让它就此溃散;于晨出生之后,他又努力地做着妻子与儿子之间的缓冲剂,调和着妻子对儿子过强的保护欲与控制欲,一边保护着妻子近乎神经质的敏感心情,一边又尽最大的可能给了儿子自由的空间,自己像个小丑似得上蹿下跳调节着整个家庭的气氛,让它看起来和普通人家一样轻松又和谐。
于晨相信,再没有人能把父亲做的比他爸更好了。
在于晨说出那一番话之后,于父的眼眶有一瞬间的湿润,他赶紧搓了搓脸,用傻笑掩饰了自己的失态与心底的百感交集。
待终于平静下来之后,他轻轻吸了口气,笑说,“得了,有我儿子这句话,要我干什么都行!”
“爸,”
于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还是止住了,他垂下眼,“谢谢。”
“父子俩的说什么谢谢,”
于父站起身,轻轻揉了揉儿子的头发,“爸爸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有爸在。”
“嗯。”
……
于家一家的度假时间很快就到了,易晓天纵然再依依不舍,还是只能咬着手指眼巴巴地目送着于晨一家的车绝尘而去,汽车尾气最后消失在了冬日的暖阳中,瞬间,他心口都好像缺了一块,空落落的。
明明平时偌大的房子里也就他一个人,可现在空气都好像被凝固住了,死寂一片。
他在家里楼上楼下团团转了半天,怎么都静不下心来,想起那天于晨问他的话,他干脆一咕噜从画室地板上爬起来,套上外套围巾,缩着脖子出了门。
自从圣诞节之后,他就再没去过林间画室也没跟林杨清有过联系,现在一个多月过去,林间画室看起来已经装修完毕了,易晓天刚从车上下来,就看到一黄一绿两个显眼的脑袋杵在门口在给过路的行人发传单。
他来了兴趣,凑上去调侃,“给我也来一张呗?”
“哟,我当是谁呢?”
绿毛吸了吸鼻子,笑开了,“好久不见啊臭小子,放假了?”
“那是。”
易晓天瞅了眼他们手里的宣传单,上头是招生广告,“要帮忙不?”
“行啊,够义气,来来来这些就靠你了。”
绿毛毫不客气地分了一小叠给他,“这几天街上人多,都是逛街买年货的,等过年那几天更热闹,我们几个走不开,只能这几天帮大哥多干点了。”
“哎哎那边有个家长带着小朋友呢!我去跟那大姐说说!你在这儿等会儿啊!”
他说着腆着个笑脸屁颠屁颠地跑出去缠着一个路过家长热情推销起来。
易晓天看着他直咋舌,他干不太来这种事,只能拿着宣传单直愣愣地往别人面前递,好在他还有张帅脸加成,路人,尤其是性别为女的,上至老婆婆下至扎着羊角辫的小娃娃,都挺卖他面子,甚至还会主动上来问他要的。
与此产生鲜明对比的,就是旁边一言不发的黄毛了。
黄毛本来就高大魁梧,加之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跟个柱子似得往那里一站,面无表情地把传单往别人眼前一拍,好几次差点直接怼人脸上去,与其说是画室宣传单,倒是更像强势地游泳健身格斗拳击培训班。
易晓天本来还有点尴尬,瞅旁边这人的样子,立刻心理平衡了不少。
他一边发传单一边问黄毛,“怎么,你们大哥他过年不回家?”
黄毛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
“他老家不也是这里么?”
易晓天好奇问。
“他跟家里早就断了往来。”
黄毛语气平直,没什么情绪,“你想知道就自己问他,人在里面。”
易晓天蹭了蹭鼻尖,“行吧,反正我这儿也快发完了。”
绿毛分给他的一共也才二十来张,很快最后一张传单被一个拿糖葫芦的小姑娘要走了,易晓天盯着那根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又想起了某人,才稍微明媚的心情瞬间又凉飕飕起来。
这个点,某人应该还没上飞机,可连条微信都没给他回。
薄情寡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