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煊则跳过,讲起天后的后嗣:“天后继位二十三年,除你之外没有女儿,公子共十七人,其中五人早夭。二公子唤英纵,傅主所生,年十九;五公子辰佑,林贵主所生……”
后面的轻姬都没听进去,她只记得公子煊告诉她,她的母亲天后现今有二十三位后宫,有过十七个儿子。那么多的男人和孩子,母亲还能记起阿父吗?
“她又将我的阿父……放在心头的第几位呢?”
那双偷偷潮起的眼睛,没有人发现。
公子煊或许觉得轻姬专横霸道,她什么都不要学,也不想知道自己有多少兄弟,说要去骑马就半刻都不多耽搁。公子煊劝说:“一日还长,你便听我唠叨半时辰的琐事又何妨?”
轻姬回敬他:“母亲让你陪我玩闹,她都不说我什么,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吗?”
从此之后,轻姬每日都在原上骑马。
天后的命令,公子煊是不得不从的,但他自律勤勉惯了,终究不肯无所事事地陪玩,轻姬说原上的白石好看,他就给她讲沧海桑田的变幻,轻姬夸弓和箭称手,他就从最普通的竹弓讲起,轻姬若只是夸夸原上的水塘野趣,他也能延申地告诉她这种水塘里能长什么草什么鱼……
轻姬只好没命地在几个村落或两个山头那么大的原上,打马呼啸狂奔。
春天,纵然尚有寒气,草芽还是顽强从土底下钻出来,生得细绒绒的。
轻姬看幼嫩的小草也有愁,这愁容是显而易见的,骑马日复一日地怠慢,后来也只是信马由缰,没有目的。
那日薄暮,公子煊骑马跟在轻姬的马后面,扬声问她说:“你不想念书,玩乐还不能开心吗?”
轻姬回头,没好气道:“我哪里不念书,你不是每天在耳边聒噪吗?一个石墩子、一支雕翎箭都要给我讲典故,上到天文下到地理,引经据典的。依我说,你快省省这份力,糊弄些就行了,反正以后我肯定是要走的。”
“母后的命令,我不能不遵从。”
“死脑筋。”
轻姬骂完,心绪半点没好,反而更加低落,她拨转马头,望天边的残阳。
公子煊也勒马停住了。
残阳如血,轻姬的发丝扬在风里,她喃喃说道:“天还是这天,地还是这地,可我就是觉得跟着阿父的时候,看到的天地更有意思。我们两个会坐在山梁上看太阳下山,看群鸟归巢,等到天黑了才回家,阿父一手提灯一手牵我,我走啊走,不经意抬头,看见漫天的星光流瀑。”
公子煊听完有一阵沉默,尔后才由衷说了句:“你和司贵主感情真好。”
“当然啦,我是阿父生的,也是阿父养大的嘛。每个爹爹不都这样吗?”
“我爹爹从我知事起就病着,他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少有高兴时候,更无肆意欢笑过。”
轻姬道:“那你真可怜。”
公子煊没接话。
轻姬想,自己可能不该说方才那样的话,因为挺伤人的。
“想看落日吗?”公子煊突然问道,轻姬正茫然,他已跳下马去,朝她伸出手,“下来,我带你去。”
骑在马背上都看不见落日,还能去哪里看?轻姬心底质疑,她慢腾腾从马背上下来。
“轻姬,快呀!”
轻姬的双脚才落到地上,公子煊已拽紧了她的手腕,他拉着她在原上发足狂奔,轻姬只知道他们在跑向一座草坡,快爬到坡顶的时候,寒风扑面袭来差些把她掀翻,公子煊急忙扶住趔趄的她。
公子煊指遥远的天际,说道:“轻姬你看,太阳要落下去了。”
轻姬惊魂甫定,抬眼望去,绵延的宫墙之外,很远很远的地方,矗立着淡水墨色的山影,金红的落日就在群山之上,又圆满又硕大,那金红色像是冬日的炭火,炙烈地烫着看见它之人的眼和心。
“附近没有林子,”公子煊四下瞧过了,略有叹惋,“群鸟归巢是看不见了,不过,还是有几只夜鸟在哇哇乱叫的。”
他们头顶上方,很高远的天里,确实有两只乌漆嘛黑的鸟,慢悠悠地飞着,不伦不类地发出哇哇的叫声,像是夏夜的蛤ha_蟆ma。
轻姬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眼泪泛上来,她揉揉眼睛,看远山的落日,低低说道:“落山的太阳好圆啊。”
太阳落到山后面去,夜幕飞快降下。
轻姬和公子煊趁夜色在原上策马返回,将马送回养马场,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王城里的星星仿佛不如山野里多,天上疏疏寥寥,星光也是淡淡的。
轻姬等在风檐下,挂在檐角的铜铃有时响有时不响,后来她忽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名字,回过头,看见公子煊提一盏灯在暗色的门洞里,轻姬愣了神。
公子煊从门里走出来,与她笑语道:“遍寻不到漂亮的灯,这是一个小孩扎的,还算有趣,玩厌了被扔在角落里,本来破了一个洞,我用纸糊住了,不影响什么。”
轻姬呆愣愣看他走到面前来。
公子煊伸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发什么傻?该回去了,走,我送你回花荫殿。”
轻姬知道,他是刻意做这些的,但她并没有生气,相反地还有些感激他,宫里也有落日和提灯,好像阿父也没有去得太远。
回去的路上,甬道又暗又长。
公子煊突然浮起玩心,走到最暗最静处故意吓了轻姬一声,轻姬未有防备,当真被吓到,她恼了,追逐着公子煊要打他。
高处的廊桥上,天后将一切看在眼里,她看见了甬道里两个半大孩子的嬉闹相逐。
随侍的女官荣菲忍不住指摘:“公子煊行事太出格了,他怎可这般没上没下不分尊卑地胡闹。”
天后却毫不在意地笑笑:“无妨,他们兄妹感情越好,我越高兴。”
荣菲望向天后,天后看上去真的是半分愠色都无,荣菲就也只能闭嘴不再言了。
廊桥上的夜风喧嚣,剔透的琉璃灯被吹得左摇右晃。
天后庄艳的脸上笼着温柔的光,她再看了她的孩子们许久,目光最后落在活泼得像小马驹一样跑得飞快的轻姬身上,天后的唇边泛起了笑意,她轻轻地感叹:“轻姬啊,阿斐教你的还是太少了。”
☆、第四章 阿斐
[第四章]
不务正业了那么多天,轻姬的母亲才传见她。
宫人领轻姬到一座堆满奇珍异宝的殿中,向里指引道:“少君进去吧,天后在里面等少君。”
轻姬就自己往里面走。
通天落地的博古架排得整整齐齐,上面摆满了各种珍宝,还有很多装在匣子里,想必那些比摆在外面的更珍贵。
轻姬走到最里面的时候,看见了她的母亲,华音国的天后。
里面的陈设,像是一间小屋,靠墙也有一座博古多宝架,只是没那么高,上面也看不见什么珍宝,放置着的是一些长匣子、小箱子,日光从窗纱外透进来,整个内室明暖得很。
天后在理一堆卷轴,不知是字还是画。轻姬来了以后,天后才回转身来,问她道:“近日玩得开心吗?”
轻姬说:“还行吧。”
天后打开手里的卷轴看过,卷好,放在一边,又取另一卷,打开看看,又卷好放到一边。
轻姬好奇:“母亲在找什么?”
“阿斐的画像。”
“我……我阿父?”
“是啊。”
轻姬的心“通通”跳得用力,她快步走到天后的身边去:“我帮母亲找吧。”
天后打开手中陈旧的卷轴看过,再瞧了轻姬一眼:“不用,已经找着了。”
轻姬随着她转身而转身。
天后走向窗边的短榻,落座,她将手中画卷展开些放在案上,支起手撑着脸看:“多年来,我膝下无女,总有无限遗憾。我应谢谢阿斐,谢他把你带到世上来。你的模样像极了我,眉目却是不大像的,你的眉眼像阿斐更多,但我经历的人事繁多、岁月漫长,已经忘记他的样子了,我只依稀记得他的眼睛,他有一双透亮的眼。”
——你后宫里有那样多的人,怎还会记得阿父?
轻姬想这样说,但她没说,她压下心头的不快,疾步上前看那画像。
画里是个拿着马鞭的少年,鬓发编成了辫子,散落在肩头的发被风吹得略略扬起,他穿着暗蓝色的衣袍,姿态挺拔,容颜俊朗,却神情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