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当然,是父爵生我的嘛。”
“知道了,从日月宫回来我就去。”
成澜得到了她想要的答复,喜滋滋笑得甜,却依旧不急着走。
轻姬纳闷道:“今日真是奇了,你还腻在我身边干什么?不上宫学去,不怕郑善俊说你懈怠吗?”
“善俊病了,很多天没进宫了,母后难道不知?”
“臣下家的孩子,我哪会个个都清楚,他娘倒是日日相见,却也没与我提过这桩事。”小孩子之间的事,轻姬反应淡淡的,不过她转念思之,立马揪住了成澜的衣领,“你个小泼猴,不会善俊不来你就要野上天了吧?是不是想逃学?”
“哪有的事!”
成澜高声反驳,她从轻姬手里挣扎出来,煞有介事整整仪表,嘟嘟囔囔说道:“我要是逃学,师傅们半刻不带歇地就往你跟前报,你不老早就知道了?我哪有逃学,不过是压着点去罢了。”
“你真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你的琴——”
“唉呀,怎么不知不觉就这个时辰了!母后,不说了不说了,我去宫学了!”
一到要说正经事,稍稍闻到腥风血雨味,成澜就警醒得很,脚底抹油溜得比什么都快。
轻姬叹了口气,与将要走的司雨英交待道:“叔父,成澜的琴弹得十分不行,你替我带话给姜山,一个月后再这样,我不仅要罚成澜,也要罚他了。”
日月宫中祥静。
荣菲姑姑领着轻姬穿过香雾寂寂的宫殿,在拢着鲛纱的水榭里找到帝太后林芝。
午后阳光正好,鲛纱隔开了风,水榭里明暖,帝太后懒洋洋躺在铺了软绒的椅子上,她歪过头看见轻姬来,嘴角拉起一道不甚满意的笑:“又去静思殿了?哼,你阿父的画像能告诉你什么?斯人已矣,凡有所惑,你皆当来问我。”
轻姬在近旁坐下,荣菲姑姑替她添了盏热茶。
“有劳姑姑。”轻姬说道。
满头华发的荣菲姑姑和蔼笑笑,自觉地退出去了。
轻姬望着荣菲姑姑离开的背影,姑姑走路似乎慢了一些,头发也比上回见到时更白了。
帝太后林芝还是和静思殿计较不休:“司雨斐什么都不能同你说了,多少我还没有老糊涂,你有想不明白的,就该来问问我。”
轻姬抬了抬眼,她含笑不接,由着帝太后说些计较的话,待品过了茶,缓然由衷赞上一句:“春茶,好茶,鲜嫩清香。”
帝太后冷哼:“早知好茶不留给你这小白眼狼崽子。”
轻姬半哄半认真说道:“我怎么会是小白眼狼?我心里最是有母亲的,只是不敢多劳烦母亲,所以才一个人在静思殿待着。再说了,这回的烦忧,和母亲说有何用?母亲不也没替我拦住吗?”
帝太后好半晌沉默。
轻姬再细细品味了杯盏中的热茶,春茶芳香柔和,这样的好茶,若是没有近在眼前的忧心事,她或许会高高兴兴地去花荫殿与煊同品,煊必然喜欢这茶。为着眼前的难事,得遇好茶的兴致一分分败落了,轻姬不悦道:“林家的人顽固不化,我话已说到那地步了,她们还是要将人送来。送便送,我打算好了晾着他,母亲又为何偏帮林家?祖宗规矩我还知道,后宫之人刚入宫不过封‘美人’‘小主’,怎么林家的一入宫就是贵主?”
帝太后不好说破,林春见她是见过的,模样是百里挑一的好,那么俊俏的小郎君,也只配放在君王侧,天长日久,轻姬定会在意的。
不过,此刻还不适宜将话说得太坦白。
帝太后劝道:“林春见钟情于你。何况,眼下正是用林家的时候,西北那地方,也只有林家能镇住了。”
轻姬冷颜:“要用林家我不否认,多丰厚的赏赐我皆不吝,若不是苦于西北战局,我又怎会……朝政归朝政,扯什么钟情不钟情?我和林家那位之前都不曾见过。”
“你不注意他罢了,他呀,可是惦记你好些年。”
“什么意思?”
“你刚回到王城的第一年,和卫县主比赛打马球,那身利落的劲,全落在林春见的眼里了,他真是喜欢极了你。林卿此人呐,也是个反骨,身为华音国的将军,把家中一介小子宠上了天,她那儿子想要什么,她就也跟着焦急上火,怕是也惦记了你很多年,不然林家会苦守西北?唉,苍天不负,竟给林家愿望成真的机会了。”
轻姬左右觉得这话有屁股坐歪之嫌,她再琢磨了一番,问道:“母亲别是也惦记这事很多年了吧?”
“胡说什么呢!”
“我知道你始终对煊有偏见。”
“我再有偏见,拦得住你对他掏心掏肺的好?自打我搬到这日月宫来,我还管得了什么?小白眼狼,我也知道你始终对我不交真心。”
轻姬干笑,真心这回事,她还真交不出来,在天后的位子上越坐得久就越是将真心藏得深,任谁也别想探究。
帝太后久久凝望着她,倏忽想起她的少时模样,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岁月飞去真快,轻姬出生那年,林芝她自己也差不多是这般年纪的。当天后不容易,劳心伤神,仿佛有无形的大山压在背上,起先,她以为轻姬撑不住,这日月宫不会有她想得到的安宁——
“你站起来我瞧瞧。”帝太后突然这样说道。
轻姬不明所以地站起身。
“转个身。”
轻姬再不明所以地原地转一道圈,很久以前,她讨厌华服繁复厚重,连腿也迈不动,换至今日,她驾轻就熟,别说寻常朝服,就是穿敬□□服,她也能轻松自如地转几道圈,稳得不能再稳。
帝太后十分敬服,也很得意:“你不止继承我和你阿父的好模样,也继承了我君王的气度担当。纵使你如今行新政,男子可以做很多事了,他们不再命若草芥,权贵之家亦不可以随意打杀,你允男子读书习武,允男子考文臣武将,也允男子承家业——嗯,这个暂时还没多少人理你,意料之中,华音国自古是女子为尊,你且有得等——我思来想去呀,我的后代中,还是你最适合掌华音国的权,你天生就是要当天后的料。”
轻姬哭笑不得:“我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夸你自己。”
“一半一半。坐,自己续热茶吧。”
“轻姬,你做了好多我不会做的事,至今看来也不赖。”
“只是,我老了……”
轻姬坐下,倒了热茶,帝太后的话语令她不由得手抖,那言语里充满无限的遗憾悲叹。
帝太后闭上双眼,喃声絮语:“我年轻的时候,曾像你一样,向往外面的天地。海的那边是什么?我很想知道。也许,海的那边,还有我想见的人,可是我老了,我去不了太远的地方……”
海的那边,想见的人——是指那个渡海去了蓬莱国的负心汉吗?除了这个,轻姬不知道她还结识过别的非华音国之人。
轻姬故意说:“母亲认识渡海离开的人吗?海上的风浪对谁都不客气,兴许母亲认识的人已成了海上亡魂也说不定,不必再想了,伤神,不值。”
帝太后轻摇头:“他是很厉害的剑客,海上的风浪他亦见过无数,我相信他一定平安到达海的那边了。”
这般说来,果真是那个负心汉。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从少君到天后,再到帝太后,垂垂老矣的林芝尚还隔着朦胧光阴对那个死男人念念不忘。
轻姬不想告诉她现今老迈的母亲,那个很厉害的剑客、比黄金还要赤诚的负心汉,正是他向蓬莱国透露了华音国的机密,险酿一场灾祸——不,冰玉的秘密已经散露出去,也许将来还会有不速之客到来,挖空心思垂涎华音重宝。
贪欲,总是使人头昏。
轻姬不愿帝太后为一个不值得的男人失落伤怀,但她自己隐隐还是觉得感伤,因为她想起了阿父:“母亲爱我胜过所有人,原来我却不是你和最爱之人所生。”
帝太后懒懒瞧过了她:“计较此事未必有意义,我全然不喜欢你的大哥。”
“但我是天命所归,我以为我不一样,我以为我阿父不一样。”
“还是有不一样的,我确实曾经非常喜爱阿斐。”
轻姬不探究了,有些事情,点到为止就够了。
帝太后转头望她,忽而起身坐直,握住她手切声叮嘱:“轻姬,我知道你长大了,你向来有自己的主意,我是管不住你的,但有些规矩,一定不能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