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是讽刺,赵明德是真心这么认为的。
瞧瞧自己带的大徒弟,木讷得很,那脑子非得戳一下动一下,一点主观能动性都没有。二徒弟倒是聪明,脑子够灵活,可就是灵活过头了,心眼子不在手里这门技术上,反倒全用在跟人套近乎搞关系上头了。
远不如郭明老实本分。
可见这人啊,就没有十全十美的。
江糖态度谦逊:“赵师傅,能得到您的认可,我实在太高兴了。您是老师傅,在这一行是这个,顶顶厉害的。”
她竖起大拇指。
接着用崇拜的口吻说道:“我听咱们大队长说,整个文成县,若论谁最懂机器,那必定是您。前几天我看了报纸,上头说拖拉机不仅可以开沟,只要稍加改动就能变成收割机,还能给地里除草开荒。我一琢磨,那敢情好啊,能给地里减不少负担呢,可一问才知道,队里没有那些农机具,谁也不会整这宝贝疙瘩,这不,大队长就说起您来了。”
江糖一面吹彩虹屁,一面观察赵明德的表情。
见他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便不动声色地继续夸他:“我就说,我想来您这儿偷偷师,回去好给生产队做点小贡献。大队长还给我泼冷水呢,说您这么厉害的大师傅,肯定瞧不上我这点皮毛功夫,而且您是出了名的严格,一般人在你手头肯定熬不下来。”
她语气俏皮,带着独属于这个年龄的天真赤忱。
连“偷师”二字,都说得那般光明正大,听在其他人耳朵里,只觉得率直纯粹,很难生起厌恶之心。
赵明德闻言,心里暗暗高兴着呢。
这姑娘说话实诚,在教徒弟这一块,他敢拍着胸保证,没人比他更用心更严格。
“既然答应收徒,做师傅的肯定得用心带,不然何必做那表面功夫?”
说罢,他没好气地瞪了榆木脑袋的大徒弟一眼。
才严肃着张脸,哼道:“丫头,别以为说几句好听话,我就会对你放松要求。你们大队长说得没错,找了我当师傅,我肯定不会手下留情。不然放你们出去,毁我名声事小,祸害机器事大。”
“你自己掂量清楚要不要认我做师傅,我丑话说前头,我最不喜欢半途而废的人。”
江糖怔愣住,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惊喜来得太突然了。
她没想到,真的没想到赵明德竟然会收她当徒弟。
一旁的小干事和郭明也觉得意外,不敢置信地看着赵明德。
要知道,农机站里想当赵师傅徒弟的人多了去了,赵师傅可是从来不搭理的。就连郭明和宋志学能成功拜师,也是老站长劝了又劝,好说歹说。
才让赵师傅答应以大局为重,给农机站这边培养几个能用的人出来。
“怎么?不乐意?你这丫头是成心来涮我的啊?”
赵明德虎着脸,模样有点凶。
这丫头长得挺聪明的啊,咋一说正事就傻呆呆的,不会跟大徒弟一样中看不中用吧?
要不是在她眼中看到跟他家小伟一模一样的热情……
江糖眨了眨眼,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会?师傅,我是太意外了,也太高兴了。”
这完全超出她预期了。
她还没说自己来的目的呢。
江糖原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领一些能跟拖拉机搭配用的农机具,再跟赵师傅学学怎么换那些东西,让这台拖拉机在她手里发挥最大的作用。如果能再多学点修理上的手艺,那就更好了。
如此,她便用不着找符横云了。
江糖如今拿不准自己对符横云什么心态,说喜欢吧,谈不上。但若说一点心思没有,也是自欺欺人。
一时半会着实不知道该如何跟他打交道。
思来想去,她只能用“上辈子没吃过猪肉,所以这辈子有条件了就想啃上一口”的心态安慰自己了。
赵明德依然虎着脸:“少嘴上花花。”
“郭明你起来,让你师妹姜……”赵明德话说到一半,突然想不起这丫头叫啥名字了。
刚才于干事咋介绍的来着?
他扭头,问江糖:“对了,丫头,你叫什么名字?你的那个姜是姜子牙的姜,还是江河的江?”
第30章 二更
江糖脑子有瞬间宕机。
哪个江?
她很想说, 她是‘三点水’的江,江山如画的江,翻江倒海的江。
但很快, 她便从怔忡中清醒过来。
“红糖姜茶的姜。”
江糖抿着唇, 头颅低垂,长长的睫毛似鸦羽, 轻轻颤动着。
全世界只有自己知道,她不是姜糖, 而是江糖。这种突如其来的孤寂感令她有片刻的软弱。
茫茫天地, 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是谁, 无人知,她从何处来, 无人在意,以后不论她是好是坏,不论是赢得荣誉, 还是引来诋毁,大家会下意识将她跟姜家人视为一体。
不会有人知道江华瑞, 不会有人知道江贺国、邱淑丽……
江糖突然发现, 她其实是个自私的人。
用了原身的身体, 却一点没有替原身照顾家人的心思, 明知道原身被熊孩子害死了, 出于自身安危的考量, 再三权衡利弊后便选择置之不理, 只轻描淡写几句话美其名曰让熊孩子未来接受社会的毒打。
而如今,她竟还不满足。
她耿耿于怀无法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姓氏,她排斥“姜糖”这个名字, 她感到茫然、失落、无助。
江糖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如此介意姓名,仿佛,只有承认“江”的存在,才能让她确信她依然是自己。
多么狭隘啊。
外面太阳明媚,光线斜斜照进仓库,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周围露出刺眼的白色,这让江糖有种错觉,她不在仓库,没有跟任何人说话,而是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被炽烈的太阳拘着,阳光尽情地洒进她的身体,试图将她内心不那么磊落的角落杀菌消毒。
她困惑、她自我怀疑,几乎控制不住剧烈跳动的心,但在说出那句话后,却还是渐渐压抑下来。
游移的眸色在恍惚了几秒后,再次变得坚定。
放下,似乎只是一刹那的事。
江糖扯了扯嘴角,将心里的阴霾挥散,露出最灿烂不过的笑容。
她用坚定无比的声音重复了一遍。
“嗯,姜子牙的姜,也是红糖姜茶的姜。”
这一刻,她似乎真正跟心底那股隐秘的执念和解了。
她好像明白了何谓顿悟,那是一种……突然从心灵上解脱出来的感觉。
能不能在其他人面前叫回“江糖”并不重要,只要她心如磐石不移,永远记得自己的目标,那便有了“江”家魂,名义上是不是“江”家人,有什么值得介怀的呢。
她相信,若是爷爷他们知道,也会认同自己的想法。
赵明德诧异地看了姜糖一眼。
只觉得小姑娘心思难猜得紧。
咋一会一个心情呢,方才声音低低闷闷的,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是那般难过,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下一秒就要哭出声来。
不过眨眼功夫,又雨过天晴,乐得大白牙都露出来了。
嗐,闹不懂。
“丫头,你去试试看。”赵明德踹了大徒弟一个屁股蹲,嫌弃道:“傻蹲着做啥?去去去,给你师妹腾位置。”
郭明被踢了也不生气,反倒憨厚地挠了挠头,乐呵呵道:“好咧,师妹你来。”
他忘了手才拧过螺丝沾了柴油。
这不,脑门上立马多了几道黄褐色油渍,本就老实过头的脸显得更憨了,偏偏他站起身后就傻乎乎地站在一边,真就眼睁睁看着江糖蹲下,开始一步步检查发动机跟油箱。
赵明德见状,气得心脏病都快出来了,鼻孔瞬间大了两圈。
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扳手、螺丝刀什么的,递一下啊,怎么就这么木讷呢?
赵明德下颚抽了抽,闭上眼又睁开,告诫自己,徒弟是亲的,再不满意也不能把话说重了,万一把他的自信心整个人摧毁了怎么办?
最后还是没忍住,压抑着怒气:“你师妹操作的时候,你就仔仔细细看着,哪里不懂当场就问,别傻乎乎的光看在眼睛里,一点没记到脑子里。”
都教三年了,还是只会处理最简单的故障。
稍微复杂一点的情况,他就摸不着门路。赵明德是收了他后,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人在学习上是那样不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