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如郭阡的一生,向死而生,为了替国求生而毅然赴死。
但诚如他在绝笔里写下的话,在那个年代里,有千千万万的人像他一样,走上了这条向死而生的逐日之路,无怨无悔地燃烧了他们自己,将他们的光和热洒落在华夏的土地上,守护着余下的人度过了漫长的黑夜,等来了最后的黎明降临。
和郭阡短暂却辉煌的一生相比,朱萸的这一生显得平庸而微不足道。
1996年,朱萸出生在杭州,被生母弃养在一家儿童福利院门口,被福利院的阿姨捡到了。
2002年,她6岁时,第一次梦见他,梦见白鹅潭,也梦见了那些落在广州的炮弹与枪火。那些关于炮弹的噩梦让白日里的她惊恐不安,下意识地拉着身旁的小朋友躲进柜子里,以躲避将要来临的“空袭”。
福利院的阿姨们和学校的老师被她诡异行为吓到,连忙将她送进了杭州七院治毛病。可医生和护士们都不信她说的话,尤其是她说,郭阡会开着飞机来接她时,无人相信,以为她真的得了精神病。
她入院治疗两次,可依旧治不好她的幻听和幻视。因为要住院治疗,她被迫停学了两次。
2008年,12岁的她一直不间断地服药,可没有任何改善。
童年的日子太过压抑,唯一令她快乐的时光就是梦见他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想,想他今生到底在哪里,想他到底什么时候会来找她。
她等得濒临绝望时,也会想,是不是他真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人,其实他根本就从未存在过?
直到12岁的一天,老师为了□□国主义教育,带领着她和其他六年级的学生们去笕桥航校纪念馆参观时,她在一个展厅的展柜里,看见了他和飞机的合影,也看到了照片旁的简介。
八十余载的岁月凉薄得不经人细读,仿若一掌五彩琉璃,轻碰便已碎成渣。
爱也恢恢,悲也迢迢。
老师和同学们都不懂,为什么一向看上去淡然而没有情绪的朱萸,却在那一天里,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惊天动地的哭声,像是要把纪念馆的屋顶都掀翻。
这一晚,她又梦见了炮火和轰隆隆飞过她头顶的敌机。在惊慌无措地逃跑时,她被突然出现的牵进了怀中。
他用温暖干燥的手替她捂住了耳朵:“莫怕,我一直都在。”
翌日,她所有的幻觉与幻听症状都消失了,那些烦扰她许久的炮弹声与飞机声,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此后的年月都是安静的等待。
她以为她的16岁,他总会出现的,因为上一世,她就是在这个年纪遇见他的。
可痴痴地等了整整一年,她一天天数着日子过,度日如年,从她的16岁等到17岁,他仍是没有来。
18岁到来的那天,仍没有等到郭阡的她心灰意冷,不禁开始怀疑,尽管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但也许她梦见的那些,只是她一个人凭空臆想出来的——广州城有过郭三少,但白鹅潭从没有过小朱鱼。
万念俱灰之下,她恍恍惚惚又走到笕桥航校纪念馆,走到了那个属于他的展柜前。
对着他的照片,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泪水即将滑落的那一瞬间,她看见了展柜里出现了一张新的照片。
那张似曾相识的在南京拍的照片。
那时,他才刚过他19岁的生辰,而她也是二八年华,笑容无忧无虑,明媚如春。
照片旁有小字作简介:【感谢蔡昕瑜女士捐赠于2014年3月20日】
朱萸呆立良久,隔着展柜的玻璃,隔空触摸着他与她曾经的笑颜,蓦然大笑,笑得眼泪直流。
18岁到23岁,她在杭州上了大学,读了金融专业,边上学边做实习攒钱,有空也去学小提琴,因为她无数次做梦,梦见他在梦中为她拉琴。等到假期的时候,就带着她的笔记本跑全国各地的博物馆,试图在那些博物馆里攫取他曾留下的痕迹,将他的点点滴滴,都记录在她的笔记本里。
如果今生不能得以相见,她便能用这样曲折而迂回的方式,和他相守。
2020年初,她刚过完24岁的生日时,却又忽然出现了幻视和幻听,严重影响到了她的学习和工作。不得已,她只能暂时向学校申请休学一年。
而偶然间,她在一次去游泳时忽然发现,只要她一直待在水下,幻听和幻视症状就会消失。
为了治疗她的症状,也为了减小她的经济压力,她开始在水族馆工作。
2020年的最后一个月,她在安克雷奇,终于和他不期而遇了。
在那个地震夜里,她攀着他的手臂,从窗洞里小心翼翼地爬出来。当她点着打火机,看清他脸庞的那一瞬,只听见山倾海覆,天崩地裂——都从她心里来。
与他相遇的那一夜开始,她的幻听和幻视症状也彻底消失了。
有他在身边的日子,就是最安稳的日子。
1936年的生离,1938年的死别,2020年的重逢。
从最坏的,到最好的,跨越了近乎百年光阴。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朱萸平平无奇的前半生所做的一切,与他曾做的壮举相比,都这样的苍白贫瘠,不足挂齿,写不成传记,写不成人物小传。但若一定要写一件她的功勋,那就是她旷日持久的等待。
她记着他,也等着他,只要能与他重逢,等一百年她也心甘情愿。
陷入回忆的她忽地感到腕间一凉,就被骤然拖拽至到病床正前方。
因为迫降的冲击波而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郭雁晖,终于苏醒了。
他与她四目相对,墨黑双眸里,笑意如初:“小鱼儿,是我来晚了,对不起。”
听他唤了声今生从未喊过的“小鱼儿”,她瞪大了眼,久久不能言语,颤抖着回问他:“郭三少?”
躺在啵啵床上的郭雁晖低低笑着,声音温柔,眉眼里却都是灼烈的爱意:“我好不容易鬼门关走了一遭,你红口白牙的又来咒我。”
她悄无声息地落泪,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紧缠住他的肩膀,在他耳畔佯装生气道:“你都晓得你来晚了,我还不能咒你?”
他正欲辩解,却又听她笑道:“雁晖,我咒你与我难舍难分,圆满一生。”
而他也笑了,情深意长地吻住她的唇,眼里却泛起了泪:“那我也咒你与我白首不离,长安长乐。”
第62章 长相守(2)【2020,费尔班克斯】^^……
因为郭雁晖当时的迫降程序很得当, 除了他被气浪震得有些轻微脑震荡以外,并没有很大的问题。而且爱德华和救援车队赶去得很及时,马上就把他从机舱里救出来, 转移到了医院。
没过两三天,他又生龙活虎了起来, 向主治医生要求出院。
医生允许了,但郭卫嵘并不允许, 非要让他在医院再留上半个月。
那天, 郭卫嵘被他飞机出事迫降的消息吓到, 立刻中止了一切商务活动,从Seward马不停蹄地赶回了安克雷奇, 寸步不离地守在郭雁晖的病房里,给他立了一堆规矩, 什么早睡早起、按时作息啦, 什么生冷必忌口啦, 什么不能玩手机啦……
郭雁晖险些以为他是产后在坐月子的孕妇,兴许坐月子也不需要这么小心翼翼。
虽然心里觉得哥哥真的又烦又啰嗦, 但自从恢复前世的记忆后,郭雁晖对郭卫嵘的态度简直好到天上去, 无论郭卫嵘说什么,他都不敢忤逆,一一照做。
有哥哥在一旁盯梢, 他和朱萸只能按捺着躁动不安的心情, 在哥哥眼皮底下连手都不敢牵,像极了被班主任盯梢的悲情早恋男女。
郭卫嵘的苛刻条件,郭雁晖都忍下来了,唯独忍不了乔慧琦借着探望他的名义, 肆无忌惮、明目张胆地来他病房勾引郭卫嵘。
刚一进病房,她就假装地滑,一下跌倒到郭卫嵘怀里去;郭卫嵘正准备给他喂苹果,她来横插一脚,让郭卫嵘先喂给她尝一尝酸不酸,还冠冕堂皇地说是为了他“以身试毒”……
偏偏郭卫嵘还来者不拒,很吃乔慧琦这一套,总是带着宠溺的笑容,笑眯眯地看着她。
郭雁晖只觉得要是再呆在病房里,再看他们两个这样腻歪下去,他现在没病也要被气出病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着郭卫嵘去送乔蕙琪了,他毅然决然地逃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和他约好的爱德华和朱萸已经坐在爱德华的飞机上等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