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燃+番外(76)

作者:兔子撩月 阅读记录 TXT下载

朱鱼让她们停下来缓口气,刚打算去查看一下白鹅潭的水位,就听见附近有人走过,人语声错杂:“你可听说了?博济医院昨日死了个女的……”

“咳,这年月,不是天天都死人么?还有什么稀奇的。”他的同伴嗟叹。

“不不不,我听说这一位,可是我们广州城赫赫有名的乔家三小姐。”

“乔三小姐?她怎么会……她没去其他地方逃难么?”

“哎,”那人叹息,“昨日,一个日本仔去博济医院想抢女病人去当慰安妇,被在那里帮手的乔三小姐开枪打死了一个日本仔,但她也被他刺伤了,今日早上好像没挺过来,在医院里咽气了。”

“这些杀千刀的日本仔!”

……

他们咒骂着,渐渐走远了,只剩下朱鱼呆怔在原地,连眼睛都忘了眨。

她忽地突兀笑出来,虽然她也并不晓得,那声笑意味什么。可能是怒极反笑,可能是感怀乔蕙琪能与郭蔚榕重逢了。

可能什么都不是,只不过她若再不笑一笑,她就撑不住了。

“能向前走,就千万别再回头。”

她好像听见乔蕙琪在她身后,又说了一遍这话。

于是,她抹干了眼泪,一人将那艘花艇推入江中,喊所有歇息的女人们上艇。

一年有余未划过船,船钉生了锈,船桨结了蛛丝网。小船从未承受过这么重的重量,吃水吃得很深。

朱鱼划着桨,它在水中弱不禁风地挪移着,抖抖索索地往远方驶离去。

船上的女人抱在一起瑟瑟发抖,以抵御船里湿寒的潮气。

中间,希希将婴儿交给了她,和她换了把手,替她划了一会儿船。

朱鱼看着大汗淋漓的希希,瘦弱得与当年来广州城的她并无两样,才恍惚间想起,希希今年也整好14岁。

从郭公馆出来,一路行至这里,朱鱼一直都很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她只是恍惚了那么一须臾。

可就是在这一须臾间,一架日机急速地飞驶过白鹅潭,在她们头顶上方投落下一颗炮弹。

“小心!”

朱鱼的脑子还在混沌,整个人却已经飞身扑了过去,将船头的希希推开了。

猛烈的爆炸声响起,激起几米高的水花,迅疾地喷射开来,四散着分成无数波水花,拍打向她们。

她们的花艇虽未被炸弹砸中,船头却被炸弹激起的余震撕扯下来,和船身分为两半。

朱鱼掉在了水里,用手极力攀住裂缝的边缘,让剩下的船板保持着平衡,未被水花掀翻。

敌机扔下这枚炮弹,就拍拍屁股走了,轰隆隆的声音也逐渐淡去。

希希惊慌了片刻,立即缓过神来,转身看见了在水里撑着船的朱鱼。

她完好无损,可朱鱼头破血流,气息奄奄地攀在船边,虚弱地喊她的名字:“希希,过来。”

“小鱼姐,小鱼姐!”希希啜泣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她身边,拉起了她满是水渍的冰凉的手,“上来,你上来!快上来!”

朱鱼拉住她的手,可膝盖刚触到破碎的船板,整个船就往下沉落。

被炸掉船头的船,已然承受不了这么重的重量了。

朱鱼见状,动了动身子,主动从船板上滑落进水里。

喉中涌起腥甜的血渍,呛得她咳嗽个不停,希希着急忙慌,哭着去拍背给她顺气。

她停下了咳嗽,可是视线也模糊起来,让她明白,她已支撑不了多少时间了。

“希希,你听我讲。”朱鱼紧紧抓住希希的手,力道之大,让希希的手上瞬时出现红痕,“这船上,就只有你一个人没受伤,只有你一个人有力气划船。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只要往西北一直划,一直划,就划到岸了。只要下岸了,你们就安全了。”

“我做不到,小鱼姐。我做不到。”希希哭成了泪人一般,抽抽搭搭,“我一个人都活不下来,更别提带着她们,更别提带着这个孩子。”

“如若不是你,他早就死了!他是你捡回来的,你已经救了他,你本就做得到!”朱鱼不顾自己垂危的身体,向她嘶吼着,“活下来,活下来,一定要活下来,用尽一切方法活下来!”

她抬起满是血污的手,去给希希拭泪,自己却哭了:“我晓得,这很难。我14岁我姆妈被骗来这里的时候,我跟着她一起过来,也险些以为我活不下去了。可我却活到了现在,活到了现在的这一瞬。”

她喘息了一口气,将郭阡说给她的话,又说给希希听:“命从来都攥在我们自己手里,不管是寺庙里的神佛,还是教堂里的上帝,都救不了我们。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救得了自己。”

“答应我,不到最后一刻,都莫要放弃,尽你所能,活下来,也帮她们和他活下来。”

希希抹着眼泪,心知这已是朱鱼在生命之火将熄前最后的嘱托。她不能让她临走时还放不下心,便连连颔首,告诉她:“我答应你,小鱼姐,我答应你,我什么都答应你。”

朱鱼将无名指上的红宝石戒指使劲摘下来,塞到希希手里:“上了岸,拿去当钱。小心些,装也要装得老道些,莫要让人压了价。”

希希攥紧了戒指,泣不成声:“小鱼姐……”

“还有,我们好像一直没给他起名字。”意识有些模糊了,朱鱼艰难地抬眼,望了一眼那个在另一个女人怀里睡熟的婴儿,“就叫他郭燃罢,一把燃尽黑暗的燃。”

“好,我知道了,小鱼姐,小鱼姐……”

希希哭得倒呛起来,眼皮也红肿不堪。

朱鱼晓得不能让她再哭下去了,狠下心来,用最后的力道,咬紧牙关,死命地将船推走。

反作用力震开了她,让她以更快的速度,孤零零地离开了她们。

她看见她们都在为她哭泣,想要喊她们别再哭了,要留着体力,继续逃难。

可她已说不出话来了,只觉得身体像灌了铅一样重。

她绵软地在水里沉沉浮浮的,随波逐流,也无力地耷落下眼皮,却无意间瞟见了漂浮在她身旁的那尊洪圣大王像。

风一吹,水波泛动起来,将那尊说灵验也不灵验,说不灵验也偶尔灵验的塑像被水波推送到了她怀里。

她曾向它许愿,要在广州看见雪,它应允了。

她曾向它许愿,让郭阡平安回来,它却未应允。

这一次,她紧紧抱住了它,向它最后一次祈愿:唯愿来世,重逢相识,相守一生,白首不离。

她凝视着洪圣大王,见它好像眨眼冲她笑了一下,默许了她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愿望,她才放心地阖上了眼。

闭眼前的最后一秒,她看见了郭阡。他身着军绿夹克,驾驶着飞机,在漫天飞雪里,从天而降,直到降落在她面前,向她招手而笑,笑容与他们初见时那般恣意张扬:“小鱼儿,我飞回来了。”

第61章 长相守(1)【2020,安克雷奇】 ……

安克雷奇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寂然无声,只能听得见点滴缓慢地一滴一滴坠落进输液壶的声响。

墨黑的笔记本敞开在朱萸的膝盖上,本停留在第一页, 却被从空调里突袭来的一阵暖气吹得上下摇摆。

朱萸黯然凝望着病床上昏迷的郭雁晖,被纸张窸窸窣窣的响声惊动。她垂下眼眸来, 以拇指扣住了笔记本的扉页。

也忍不住用手指摩挲过那一页上,她曾一笔一划摘录下的文字:

【郭阡, 浙江杭州人, 16岁赴往法国高德隆民航学校进修, 19岁归国,于1936年进入笕桥中央航校六期班。自1937年自中央航校毕业后, 郭阡编入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曾多次勇猛作战, 于杭州“8.14空战”、南京“9.20空战”、武汉“2.18空战”与“4.29空战”等空战中先后击毁敌机9架, 屡建奇功, 后擢升为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中队长。

1938年武汉“4.29空战”中,郭阡在连续击落3架飞机后, 被数架敌机围攻,油箱着火, 身受重伤。最后关头,他放弃迫降,英勇地扑向了后方袭来的敌机, 与日军敌机相撞, 和敌机上的飞行员同归于尽,壮烈殉国。

郭阡生于1916年12月22日,牺牲于1938年4月29日,时年22岁。】

她刚止住的泪水, 又一次上涌,叩合着点滴的节拍,富有节奏地滴落在她写的钢笔字上,洇湿了那个“阡”字,开出了一朵墨花。

“阡”这一字,在新华字典里,有两个释义——“田间的小路”和“通往坟墓的道路”。这个字是世上最矛盾的一个字,既代表了欣欣向荣的希望,也代表了必死无疑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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