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世间的一切都不再抱有爱意,也不会再在乎谁爱谁,谁又不爱了。
他想这浩大的仇与恨之中,冷漠或许才是真实的,无情才是再正常不过的。可偏偏在这场残酷的旧事中,她负着沉重的国仇家恨,仍旧在心底满怀地爱着他。李佑不敢想象,只因爱人的未曾信任,在这期间她又究竟经历过怎样的内心创伤。他知道母妃有多么爱他。那夜月明星稀,宫殿里点着许多的灯。红绸纱幔缀满白净的柱子,他好像看见母妃出嫁的样子,在此开始又在此结束,周遭是那么地美丽。
他想起母妃死之前的笑,捧着他的脸,叫佑儿不要恨父皇。
他想起自己刀伤的结的痂都快掉光了,母妃还是止不住地流泪,告诉他以后不会再让他受伤。
他想起十岁生辰那天,母妃悄悄溜进太学殿把他拉去了东宫的立正殿,到了父皇的面前。父皇那次没有生气,还递来一把更趁手的宝剑。母妃说,那是夸佑儿剑术好,希望更加努力呢。
他想起更小的时候,母妃和父皇一起,陪他捉迷藏、讲故事、读书、学礼……
“天下都称你是贤君……可怎么到了自家的事你怎就变得如此愚笨。”
“母妃用一生力气爱你,到最后竟是被你伤透了心、伤透了心而终……就算你不爱她……你怎么忍心这样做,你怎么忍心……”
你怎么忍心。李佑拔出剑指向太宗的喉结,现在他长高了,不再是鸠拙少年了,他轻而易举。
屋外的人闻声破门而入,一时间剑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寒光纷纷映在李佑眼前。
“干什么,把剑都给朕放下。”太宗适时开口,他垂首又叹了口气,然后对上李佑道:“是我愚钝,负了你母妃一片真心……但你不傻,如今你该对这早已布好的局心知肚明,而不是深陷其中。若你恨我,来吧,刺向我吧,我向来由着你的性情,你喜欢逍遥自在,我便放任你……你本就是不愿也不该受这宫中束缚的,若因此事想取缔我这位置,未免也是件不幸之事。孩子,你还得慎重啊。”
噗。这话本让李佑顿了一下,最后却又噗嗤笑出了声。
“都到这种地步了,他们这些人不明白也就算了,”李佑轻轻转动手腕,剑尖扫过围成一圈的人,“你还不明白。”
“今日我并非从自己的立场出发,也并非受到舅舅蛊惑,而是为了母妃才做到这一步。我不是冲着高高在上去的,我只是为了弄清当年发生过的事,仅此而已。”话音沉落,四个字貌似轻描淡写,却又重重击在在场每一个人胸膛。众人从未见过这般样子的五皇子,他咬着牙锁起眉头,手臂垂了下来,这才将剑收回剑鞘。
此刻,李佑看起来还不能原谅李世民,但父子间的一场腥风血雨终究没有发生。半晌,李世民拉着李佑坐下,告诉他朝廷几个月前就知道那些前朝叛军在牛头山聚集,“现在也还在城外守着,是吧?”
太宗接着说:“阴弘智那人一开始就只是利用你杀我,你若是成了,他必定再杀你。我看得出他有自立为王的野心,若是事成,再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能。”
李佑终于确信了阴弘智是那样的人,因为一切都迎合了自己先前的猜忌,现在连身为当今皇帝的他也如是说。为了母妃……
“不过以他的能力,痴心妄想。”太宗温和的声音再度响起:“劳烦佑儿将他引进来,剩下的就交给父皇吧。”
阴弘智等人在城外收到了李佑的求救信,事情不顺利是早就预料到的,燕弘信燕弘亮二人继续往下读,发现李佑是来寻求他们二人帮助的,说是在殿中伤了太宗皇帝,却不料护卫颇多,他一人抵挡不来,请为其施力,事成定不薄于二人。
阴弘智想不到李佑办起事来还挺痛快,全然不顾他这个舅舅,恼怒之下派人进宫查个明细,没想到还真如信中所言,太宗负的伤甚至更甚,李佑也被围起来,可谓是两败俱伤,宫中上下乱成了一团。阴弘智大笑一声,当即进城派手下散出淮南王李佑谋反的消息,消息一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百姓大乱,给大明宫内又添了一把火,随后也带着兄弟二人进了宫。
***
入夜了,李佑与围攻的人还在僵持,直到一道刀光划过,侍卫纷纷倒下几个。
“舅舅!”李佑连忙颤抖着喊,他此时白衣上已经沾满了血,汗和血攥在手心,也不敢放开手中的剑,虚弱又坚毅。阴弘智不避开就要扑倒过来的李佑,还用双臂扶住了他。“谁叫你不同我们说一声,自己只身前来呢,我的淮南王?”
“对不起舅舅……李佑、有私心。李佑要为母妃报仇。就差一点儿……”他刚想请弘信弘亮兄弟去追,兄弟二人就反手把门关上将李佑困在屋里。“傻孩子,你太天真了。”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小箭从阴弘智袖中射出,直戳进李佑肩窝。
谁也没想到阴弘智不但阴险,出手还如此迅速。
顿感不妙,李佑顾不及演戏,将剑换手用力一挥脱离开阴弘智,转头就向窗沿迈去。三十步之内,又一支箭从背后射来,来自奸人另一只袖中。他试图用手中的剑挡住,虽避开了心脏却还是插进了臂膀里,这一下他更能明显地感觉到,暗器上有毒。剑应声落地,李佑破窗而出。
“追!”一声令下,燕弘信燕弘亮二人随即追了上去,阴弘智一笑,不慌不忙抹了抹刀正准备开门离开,身后猝然响起了一个让他浑身麻痹的声音。
“站住。你对朕的皇子做了什么,给我如实招来!”
作者有话要说:注:
茅元仪《武备志》第一百零二卷称:“袖箭者,箭短而簇重,自袖忽发,可御人三十步之远。”
☆、二十五、再见
故事起初,我知道你不曾向我展现你最真实的样子,但是我觉得那样就很好。
姚一诺听到李佑出事的消息后,看见岁修和朔月在眼前立刻展开了麻利的行动。她想请求带上自己一同去京城,一时情急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拽住朔月的衣袖示意他把自己带上。朔月像是读懂了一样朝岁修看过去,一向敏锐的朔月在这女人满脸的焦急中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心思,岁修便信了。下一秒姚一诺就被匆忙拽上马,伏在马背上于岁修身后,在一声暗暗的“累赘”中,三人就此出动。
一路上姚一诺只能努力忍住颠簸的痛苦,默念“快一点……再快一点……”,岁修这才将她拽坐起来,扬鞭飞驰入京城。
到的时候,大明宫已然一片狼藉。
李佑又挪动了地方,在城内还算隐蔽的一墙边暂时闭上眼睛歇息。此时春雷乍动,要是有雨水下来,他们的追杀就会更添难度,只是这伤口沾湿……李佑忍着痛又紧紧皱了皱眉,突然意识到这天是惊蛰。
思绪刚一飘忽,就忽而听见一连串脚步声的靠近,他努力判断……是三个人。同样是搜寻,这些脚步促而轻,不带有杀气,让他不由得想,会是岁修和朔月赶来了吗?那第三个人会是谁?李佑很快得出了答案。
那是比其他更轻的脚步,似是女儿身,克制却还是流露慌乱,熟悉又略有陌生——
“一诺?!”
雷声轰鸣中,像是带着呜咽,她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一身长裙,青丝散乱,背对着光。
原来天气要回暖了,他先迎来了一缕融融春光。
“你怎么在这!”李佑的惊异是压低了声音的,“这里危险……”在姚一诺扑倒在他面前的时候尽力揽住她的肩。
肩窝和臂膀受的伤使他很难抬手,毒也在活动中几乎蔓延了半个身子。他还是将姚一诺拉近,凑近她的眼睛,一只手抚上下颚线,边轻轻挑开边吃力地说:“真是的……干嘛弄这么丑的一张脸,质量还这么差……是王柳萱做的吧?”尽管易着容,李佑还是一眼就认出她了。
原来人/皮面具下是一张精致容颜。
岁修和朔月没来得及惊讶,燕弘信拔剑悄无声息的出现了。他们赶忙迎上,好在两人对付一人还算游刃有余。
墙根下李佑顾不得前面厮杀成什么样,他只感觉得到全身每个细胞都在疼痛,原来中了毒是这样的感受。意识模糊中,他又想起刚才那些话,现在终于可以将还没来得及重新体会的情感全都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