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里应该还有半盒烟,依稀记得是去康定之前买的,她把东西倒在床上,从一堆零七八碎里找到了变形的烟盒。
烟草的味道在口中漫开来,昨晚还觉得戒烟没那么难,现下却觉得这烟太清淡,不如蒋时的那种有劲,她自嘲地笑笑,倚着窗安静地抽完这根烟。
在酒店餐厅草草吃了几口早餐,徐微还想着要管大堂借把伞,出来就发现雨已经停了,只是天依旧阴沉。
她按照约好的时间来到医院,昨天和倪敏灏的主治医师说好了今天过来做配型检测。
草坪上是一些由家属陪着散步的病人,徐微快步穿过楼下的草地,径直上了楼。
“王医生。”她叩响敞开的门,同里面的人打招呼。
“你来了,先进来坐,我等会儿让护士带你去检查。”
“你回来这么长时间了,学校那边总不好一直请假,我也没事,你这两天收拾下赶紧回去,别耽误课业。”
说话的是位中年男人,穿着病患服,外面披着一件外套,手被身边的女孩挽着,正慢悠悠地在小径走行走。
“哎呀,我是请了一个月假的,这还没到时间呢,就要赶我走。”女孩瘪瘪嘴,不满地撒娇。
本来和周仰一起请了一个月的假,打算提前完成毕业旅行,哪知发生的那事儿,让她走到半路就气得跑回了家,却正巧碰上何永清肠胃炎住院。
何永清虽然已是中年,但身材清瘦,五官儒雅,几十年的教书生涯赋予他一身书卷气,正是世人眼中谦谦文人、楷模教师的正直模样。
“一直还没和我说,怎么突然就回来了,这旅行你不是计划很久了吗?”
见她低头不说话,何永清拍拍女儿挽着他的手,叹了口气,“你这脾气啊,和周仰闹别扭了?”
何文亭憋了一会儿,越想越不服气,抬头就要说话:“没有……”
“爸,你们在这儿。”
何俞迎着两人,几步就走到跟前,打断了父女俩的交谈,他不看何文亭因激动而泛红的脸,只对何永清说:“该挂点滴了,护士让我来找您。”
“你刚刚是故意的对不对?”走廊里,何文亭拦在何俞面前,直白地质问。
“为什么不让我说,明明是她对不起我们!”
何俞皱着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嚅忍片刻才开口:“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没必要再提。”
挥开他伸过来试图揉她头顶的手,何文亭转身跑开了。
徐微走出抽血室,风衣搭在右手肘上,手指摁着左小臂的止血棉,她看了眼手表,不知道这个时间方不方便去看倪敏灏,又想快到中午了,倪从刚和袁秀娟应该会来送饭,便作罢。
刚走出大楼,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确定地声音,“倪微……”
她停住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
何俞走上前,“真的是你。”说完只定定地看着她。
十二年过去,眼前的人,褪却了年少稚气,眉眼清朗,一如当年她想象过的成年模样。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感觉有很多话哽在喉咙,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相比起他的手足无措,徐微反倒淡定许多,“回来不久,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走了。”礼貌却疏离,说罢便要转身离开。
情急之下,何俞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徐微的眼光从抓着自己的手向上移,与他对视。
两人一踏进店内,憋了一上午的天就下起了雨,路上的行人被淋得措手不及,纷纷就近找地方躲雨。
“两位点些什么?”服务员见两人坐下,挂起笑容上前询问。
徐微扫了眼墙上的写字板,“美式”。
“一样。”还没等服务员问,何俞开口说道。
他们坐在落地窗旁,窗外屋檐下有躲雨的路人。
“你怎么在医院?”一路走到咖啡店,何俞的情绪平静了很多。
徐微抚着手腕的表,不打算细说,只淡淡一句:“家人住院。”
他下意识就想说“我爸也在那儿住院”,话到嘴边及时地打住了,暗自心惊。
她看向窗外,檐下站着一位母亲,左手牵着小女儿,右手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女孩挣开母亲的手,趴在玻璃上好奇地打量店里,隔得那么近,徐微都能看到她鼻梁上可爱的小雀斑。
对面的人说着些无关紧要地话,诸如过得好不好,工作顺利与否,她随意地应着,眼睛却看小女孩,女孩也注意到了她,对着玻璃哈出一口气,短短的食指在上面划啊划,徐微仔细看,才发现是一只简笔的兔子,不禁勾起唇角,女孩也笑成眯眯眼。
何俞见她嘴角弯起,停止说话,徐微转过头,端起冒着热气的咖啡,垂眼轻吹,抿了一口,稍纵即逝的笑,仿若是他的错觉。
“对不起。”音节清晰的三个字,传入她耳中。
放下杯子,徐微看向他,目光坦荡,清清凌凌,“何俞,我不会原谅,但你放心,我什么也不会做。”
他看着徐微掏出钱包,把纸币放在桌上,站起身,走到门口,推门离开,就像电影慢镜头,一帧一帧,平铺直叙。
窗外的母女也已经离开,玻璃上残留半只逐渐消失的兔子。
当你躺在床上侧耳听,雨打瓦沿,滴滴入池塘,觉得诗意美好,可你身处雨中,湿冷狼狈时,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徐微此刻就无比地懊恼,早上出来前为什么不管大堂借把伞。离酒店太近,出租车不拉客,而这不尴不尬的距离,又足够她淋个透。
滴滴答答地回到房里,徐微冻出一身鸡皮疙瘩,刚要进浴室,手机响了起来,她小声咕哝一声。
“微微,明天来家里吃个饭?”袁秀娟小心翼翼地语气透过听筒传来。
怕她拒绝,又赶紧补充道:“你爸说明天他也炒两个菜。”
徐微看着脚底不多会儿便积起的一小摊水,应了下来。
康定医院,病房内。
床边坐着一个女孩,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挡,看不清脸。
加西身后垫着枕头,靠在床上,他本来眯着眼,突然睁开,伸过手指挑起女孩的下巴,女孩吓了一跳,本能地向后缩,谁知手指使劲捏住,下巴一痛,但她不能,也不敢再动弹。
“燕子,你会等我出去吗?”看向女孩的眼里,有琢磨,还有一丝意味不明的计较。
女孩不敢与他对视,攥紧了手心,垂下眼,小小声声地应了一句。
加西笑起来,放开手指,“你靠过来点,我给你个惊喜。”
燕子起身缓缓弯腰,刚靠过去,脸颊有一瞬间湿热,是加西舔了舔,她心一紧,就听见他伏在耳边说话……
“对不起啊,你没事吧?”路上一个大叔走得急,不小心撞到了她,赶紧停下道歉。
燕子趔趄一下,仿佛没听见,木然地向前走去。
大叔见她没反应,转身离开了。
转过街角,有一条暗巷,她拐进去,藏在阴影里,不久后双手抱肩,蹲在地上发起抖来。
“唉,你别动。”徐微半跪在地上,手撑着草地,上身前倾,头凑到他面前。
天很冷,她呼出一团白气,晕染了眉眼,世间的万般风情只在开合的两瓣唇间。
蒋时额头有热汗划过,耳朵里尽是自己沉闷的心跳撞击声,他甚至无暇去想缘由。
旖旎浮光,温软掠影。
猛然醒过来,眼睛被阳光一晃,蒋时抬手略作遮挡,一时不知身在何处,缓了几息,发现是昨晚睡前忘记了拉窗帘,他掀起被子,若有所思地看着腿间,抓住些还未散去的梦中画面,忍不住低咒一声。
他长腿一跨,下床径直走入卫生间,水流声渐大起来,期间还夹杂了数声几不可闻的闷哼。
沿街道走到底,是一个老旧的大门,挂着职工大院的牌子,白底黑字,年久斑驳。进门左边有一个窄小的门卫室,里面的老头放着收音机,嘈嘈杂杂,手撑着脸正打瞌睡。
一进大院,先是一个水泥篮球场,木制的篮板因为长年雨水侵蚀,显得破败不堪,球砸到上面似乎能掉下渣来。三面合围建着几栋家属楼,楼与楼之间的花圃里,栽着冬青,不似外面街道边的那么整齐,长久无人修剪,生长自由。倒是那些桂花树,虽然花期已近尾声,但仍留残香,茂密的叶子被雨水洗过,油绿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