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需要添置不少东西,拿着!”蒋时不容她推辞,把信封塞进她手里,冲藏族姑娘招招手,接过她递来的纸袋,对她们说着“注意身体”,迈步走出了店门。
白玛阿妈拉着康桑的手,看蒋时离去的背影,抬起手背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徐微在路旁一边踱步一边讲电话,挂断的时候看见蒋时提着个袋子向她走来。
天空有些阴暗,眼见着又要下雪,徐微抬头看看天,有点担心:“明天要是下雪,方便出去吗?”
“你好了?”蒋时直视她。
徐微一下没反应过来,想明白后,没好气地答:“早好了!”说完快走几步超过了蒋时。
蒋时看她抬手整理鬓角的头发,手腕白皙,手背的血管脉络是淡淡的青色,微红的耳根很快被发丝覆盖。
徐微走在前面,“哗”的一声,突然眼前一黑,有东西从头上盖下来,遮住了视线,她抬手拽下,是一件冲锋衣。
米白拼藏蓝色,在康定时,达瓦说这是店里最好的冲锋衣。
徐微疑惑地看蒋时,见他将袋子揉巴揉巴扔进垃圾桶。
“那时店里没你的码了,这边有。”蒋时两手插进裤袋,走过来,下巴微抬,比了比徐微身上的羽绒服,斜眼看她:“你这一下雪就得湿透”。
徐微一边套上冲锋衣一边说:“多少钱,我给你”。
蒋时哼笑一声,越过徐微往前走去,向后随意摆了摆手。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雪满满落下,顷刻间便堆积了松软的一层,蒋时停住脚步,转过身,身后行人很少,路灯渐次亮起,徐微低着头,慢慢地,认真地走,脚步很轻,雪地咯吱轻响。
蒋时想起从康定出发的那个早上,徐微也是这么走来,背后是清晨初现的日光,现在,她逆着落日,向他走来,雪落了满肩。
徐微走近,发觉蒋时停住,抬头看他。昏黄路灯下,蒋时看到雪花落在她睫毛上,片刻融化,黑眸湿润,红的唇,暖的脸,他心尖微颤。
“下雪了。”
“嗯。”
徐微拍了拍头发上的雪,抬手掀起冲锋衣的帽子扣上。
“你中午没怎么吃,有家很不错的汤锅,去吃吗?”蒋时问她。
中午是酥油茶、糌粑、大块羊肉,确实不对胃口,她点点头。
两人来到饭馆坐下,屋内火炉烧得旺,很暖和,吃饭的人很多。找桌坐下后,服务员笑呵呵地上来,蒋时点了份特色牛腩汤锅,服务员要走的时候,他又补了一句,“清汤就行”。
“你不能吃辣吗?”徐微奇怪呀,之前吃火锅点的红油底,他明明是吃的。
蒋时往杯里注满热水,推过去,“你不能”。
“……”
西红柿、萝卜、芸豆熬成的汤底清甜,牦牛肉炖得酥烂,一点腥膻味儿没有,配上特制的蘸料,在这个偏僻县城的冬夜,入口温暖,入胃熨帖。
徐微顿时觉得食物的力量真强大,感叹地说:“诗和远方,都顶不住三菜一汤啊。”
蒋时好笑地睨她一眼:“一锅汤,你们文化人倒是能喝出哲理来”。
从饭馆出来,雪已经停了,两人晃晃悠悠地回到旅馆,约好第二天一早出发的时间。
洗完澡,徐微觉得自己像条干涸的鱼,扯扯嘴角都能皲裂出好几条纹,从包里翻出面霜厚厚的糊了一层,才放开手脚倒进床里。
可偏就有人要打破现世的安宁,手机响起,屏幕跳动着一个陌生的号码,徐微犹豫了一会儿,接起。
“喂?”
那边没人说话,只有电流的杂音,徐微看了眼,正在通话中。
在她即将挂断的时候,一道男声响起:“倪微……”
徐微心头一震,那边接着又说:“我是何俞”。
在何文亭说给了她哥号码时,徐微就想到,会有这么一通电话。
“你……还在藏区?”
“嗯。”
“我替文亭给你道歉,我没说你是谁,没想到她会猜到……还去为难你。”
“她没做错。”
“……”
徐微喉咙发涩,很想抽烟。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那头迟疑了一下。
她无声地笑了,语气里有不加掩饰的嘲讽:“你觉得,我们能像阔别已久的老同学一样,谈天说地吗?”
“何俞,我宁愿从未认识你”
第9章
徐微拎着行李下楼的时候,蒋时已经在办理退房了,今晚住佛学院内的喇荣宾馆。
喇荣寺五明佛学院位于色达县洛若乡,距离县城20公里,开车差不多半小时。两人办理完就出发,因为喇荣宾馆不接受网络和电话预定,房间紧缺,只能去现场排队。
徐微在车上吃着面包,突然,她窗外飞快地闪过一辆车,超过后开在他们前面。仔细看,是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明明是七座,里面竟然塞得满满当当,最少有十二人,司机硬是把面包车开出越野的风范……
蒋时见怪不怪,哼笑了一声:“这边拉客的车都会超载,沿路捡人,能塞下就塞。”
徐微有点惊讶:“交警不管?”
“这里司机都不考驾驶证,直接上手开。”
“……”她默默地盯着蒋时的侧脸看。
蒋时闷着声笑,胸腔震动,笑完看着徐微严肃的脸说:“我驾照在你面前的手套箱,自己拉开看。”
“……你好好看路。”
进入洛若乡再开一小段,就能看到前方山脚下佛学院的山门,旁边立着两排白色灵塔。
蒋时缓下车速,对徐微说:“那叫解脱门。”
“你信佛吗?”徐微问他。
“不信,你呢?”
“我也不信。”
打从进入学院起,就能隐约听见阵阵诵经声,路上不见僧人,只有寥寥游客和藏民在行走,蒋时说这个时间他们都在上课。
在停车场停好车,两人拿着行李步行前往宾馆。蒋时放慢脚步,这里的海拔已经很高,多数还是上坡路,他们正身处在一片红色的绵延山河之中。
喇荣宾馆是一栋三层楼房,宽度很长,离佛学院最高点的坛城很近。宾馆整体刷成喇嘛红,一如这里千万所僧侣居住的红色小房子。门头是由四根朱红色圆柱支撑而起的金色屋檐,凸起处描绘着湖蓝色花纹,明亮庄重。
到前台的时候,有一些人正在办理入住,还好他们来得早,蒋时要了两间相邻的客房。每层楼有公共卫浴,房内设施和条件都很差,飘着一股陈旧闷堵的味道,没有空调,所幸床上有电热毯。徐微在屋里站了一会儿,觉得周身都凉了,赶紧翻出羊绒内衣裤套上。
蒋时来敲门,问要不要休息一下再出去,徐微说不用,手里捏着条酒红色的大围巾边裹边往外走。可能是这几天身体逐渐适应了,虽然没法上蹿下跳,但她觉得轻松不少。
外面气温寒冷,天空蓝得透亮,两人缓缓的沿着小道走。蜂窝般密集的红色屋舍依山而建,行走其中,不辨方向,一切都静止了,只余一片祥和,耳间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怎么建成的,这么多红房子?”徐微喘着气问蒋时。
“都是这里的僧尼们自己搭建的。”蒋时说着,随手指了一下,徐微顺着手指看过去,不远处的一条小路旁,堆着几处石料,一位觉姆(女僧人)正拿着刷子给快修建好的房子涂上赭石色颜料。
“红与橘红色之王,永恒不变显威严。”徐微看着专注虔诚给房子上色的觉姆,突然想起了这句话。
“什么?”蒋时没听明白。
徐微又重复了一遍:“红与橘红色之王,永恒不变显威严。”转头看蒋时,解释道:“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是传统藏族绘画里用色的口诀理论,他们的一事一物都和宗教脱离不了关系。”
蒋时偏过头,告诉徐微,再往前走,是西山女众的居住地,他不能再往前。
徐微想了想,问他:“现在能去经堂看看吗?”
下坡路走得相对轻松,两人很快来到整个佛学院唯一的水源处——龙泉水池。传说这个泉眼虽然不大,却常年水流不竭,哪怕是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寒冬,也从不结冻。
徐微看眼前的井,被半人高的木栅栏围起来,一座二尺高井台,是由大小不一的石块堆彻而成,上面插着或新或旧的经幡,迎风招展着。在木栅栏之外的数米处,用水泥砌出了一个水池,经由管道把泉水引到水池里,几万四众僧俗都靠这一小股泉水维持正常生活,想来也真是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