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每一次问他:“能听到吗?”
往往这时候,他都会摇头。其实,不是真的听不到的,他听得到。他听到一群男人粗壮的呼吸声,他听到棍子挥下时的呼呼风声,他听到血滴答滴答滴在荒草中的声音,唯独听不到想听到的。
水耳失衡,他是一个被各大医院放弃的患者。一开始,他还会带着助听器听于峰唠叨,听这个世界的声音,后来就不愿意再带了,他开始适应安安静静的世界。
“开两副药吧。”彭城笑说:“我来买个安慰,您陪我演一场。”
老大夫瞪大了眼睛,显然演技并不过关。彭城想,如果是安禾,或许至少在这种事上能让自己开心。
演技不好归演技不好,老大夫还是硬着头皮演了,当彭城手里提着几幅中药返回酒店的时候安禾还没醒。
日头将近落了山,彭城摇了两下床上的人,几近连呼吸都要听不到。她真的很白,是那种毫无血色的白,眼睛轻轻闭着,长长的眼睫毛未煽动半分。
“安禾?”彭城试着叫了一声,没有回应,放在被子外面的半截胳膊也几乎凉透了。
桌子角立着一个白色的药盒,瓶盖是打开的,里面是空的,说明是一堆的外国语,彭城愣是一个字都没认清。
彭城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是个随时随地无时无刻不在追寻死亡的疯子,她早已做好了准备,是个准备离开的潇洒户。
“安禾!”彭城头皮一阵发麻,如同迎头而下泼了一桶凉水。
“安禾,醒醒!”他几乎是颤抖着双手将床上的人拦腰抱起,由于床太软,先行把自己陷在了里面,就在这时,他看到怀里的女人正在睁着眼看着他。
是那种好奇的,打量的,同时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
彭城一把将人扔到床上,长出了一口气,吼道:“你现在是在拿这种事开玩笑?安禾,要死我不拦着,我跟你非亲非故,好歹别拖累我让我替你收尸!”
安禾眨了眨眼睛,睁着无辜的没睡醒的朦胧大眼:“我真的睡着了,没想吓你。”
“外面天都黑了!”彭城吼:“你几天没睡觉了?”
安禾特别老实,认真的想了想说:“十来年了。”
“什么?”彭城耳朵嗡嗡只叫,周遭只有杂音。
安禾翻身起来,几乎是趴在他耳边大喊:“我说,我大概有十来年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这次彭城听清了,一时之间有点无处开口,愣了半晌又问:“那这药又是干什么的?你是头牛吗一次喝一瓶!”
安禾转头看了一眼,突然笑了,笑着问:“原来你这么担心我?”
彭城气不打一处来:“我是怕你死在我的房子里。”
安禾分析:“孤男寡女,一天一夜,著名演员安禾死因成谜,到时候会有人强迫你按手印的,就算你不想也得陪我殉情了。”
“少给我嘻嘻哈哈的!”彭城一巴掌拍开安禾的爪子,问:“那药究竟怎么回事?”
“维生素。”安禾眼中带笑,说:“我饿了,只剩最后两粒,就一起吃了。”
简直是奇葩,彭城第一次听说有人饿了用维生素填肚子的!
真TM能想得出来!
“那现在呢,饱了吗?”
安禾老实的摇了摇头。
“你没长手还是没长脚?”彭城问:“饿了不会自己出去吃?”
“外面都是人。”安禾说:“我的行程暴露了,到处都是蹲点的狗仔,出不去。”
彭城冷声问:“外卖会点吗?”
“会。”安禾说:“没手机。”
手机还在加湿器里躺着。
彭城觉得脑壳疼,从兜里掏出手机扔给安禾道:“自己点!”
说完,转身就走了。
安禾低头看了看,手机没密码,桌面是最原始的界面,没有什么奇奇怪怪的软件,一眼就能瞅到底。
安禾冲着背影喊:“借你手机打个电话!”
没听到回话,就是没拒绝,随手拨了一串号码。
电话接通的很快,刚开始很嘈杂,有喇叭的声音,不过很快安静了下来。
“亦挚?你在什么地方这么吵?”
奶奶的声音传过来,“姐姐,我在客厅,在看电视。”
安禾松了一口气。
“姐姐手机坏了,这几天不会经常打电话给你,要乖知道吗?”
“嗯,姐姐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在工作,很快就回来。陈阿姨在吗?让她接一下电话。”
“不在,刚刚出去买菜了。”
“好。”安禾有点不放心,再问:“吃过饭了吗?”
“姐姐,都九点了。”
好吧,那就是吃过了。
彭城进来的时候安禾还在打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她握着手机缩在被子里,说话很轻,很温柔,光从语调就能听得出来对对方的宠溺,偶尔还会被对方逗的轻笑,那笑不同于镜头前任何一次,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由内而外的,不是画上去的,是原本就有的。
彭城有一瞬间的失神,这个样子的安禾,就很好。
没过一会,安禾的脑袋就从被子里探出来,乱糟糟的头发搭在脸上,未施粉黛的样子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柔软了不少,眼睛盯着彭城手里的几个袋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特像一只小馋猫。
彭城被她这幅样子逗乐,摇头道:“饿了就起来吃饭。”
安禾“腾”的一下翻身下床,跑进洗手间用了两分钟洗漱完毕,规规矩矩的坐在了桌子前。她身上穿的还是彭城那件毛衣,太宽了右肩一侧滑了下来,彭城不动声色的给她提了上去,然后踢了踢地上的拖鞋,示意她穿着。
睡醒的安禾心情很不错,也懒得计较彭城这些事儿多的毛病,说什么均照做。安禾趴在桌子角,沉默着看着彭城进进出出忙碌半晌,桌子上摊开了大大小小五六个饭盒。
彭城问:“有忌口吗?”
安禾吸了吸鼻,说:“不吃肉,不吃面,不吃米,热量高的菜也不吃,水煮的可以。”
他也就是随便一问------
彭城无声的看了一眼桌子上的菜:红烧肉、干锅肉片、麻婆豆腐、还有两大碗米饭……
他把麻婆豆腐往那边推了推问:“能吃吗?”
安禾欲言又止。
彭城又给拉回去了:“不能就饿着。”
安禾咽了咽唾沫,犹豫着说:“这油,比我过去一年吃的都多。”
一盘麻婆豆腐,红色的油几乎淹没,快要漫出来,光是看着,安禾都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在彭城的注视下挑挑拣拣,勉为其难的咽了两粒米,咬了半口豆腐,剩下的看都不看,筷子一扔,算是吃完了。
然后眼巴巴的瞅着彭城问:“你对云南熟吗?”
彭城嗯了一声,没做具体回答。
安禾又问:“明天你要做什么?“
彭城没抬头,说:“回去。”
安禾往前凑了凑说:“我买你一天时间,出个价。”
彭城停下筷子抬头看着她。
“我说真的。”安禾说:“我第一次来云南,需要导游。“
“导游比我便宜,你有万种选择。”
安禾一本正经:“我怕生。”
彭城没了胃口,将桌上的一堆东西扔进了垃圾桶,转过身反问:“我跟你有多熟?三言两语一面之缘,还都不是什么好印象,你大半夜跑到一个男人的房间,与他同床共枕,赶都赶不出去,你现在告诉我你怕生?”
他瞪着圆圆的眼睛,就好像被占了便宜似的委屈样,安禾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笑道:“选择性怕。”
……
第二天一大早当彭城醒过来的时候,安禾已经准备妥当了。
她穿了一双没过膝盖的雪地靴,整套蓝色的连体羽绒服,两米长的围巾绕着脖子转了三圈,头上带着一顶毛线帽子,整个人凭空壮了两三圈,只露出两只眼睛沉沉的盯着彭城等他醒来。
彭城一睁眼就被吓的不轻,未敢耽搁半秒翻身起来与站在地中央叉着腰的安禾大眼瞪小眼。
安禾先开口:“快点,我有点热。”
彭城目光沿着安禾从上到下走了一圈,问:“你准备去捉企鹅还是逗熊玩?我们往北走还是往南走?”
嘴皮子还挺溜,鉴于安禾眼下喘气有点困难懒得跟他贫嘴,便只是指了指窗外让他自己看。
彭城看了,下雪了,厚厚的雪刺的人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