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晚哂笑:“这便是难以辩明之处了,无论是盛溪云还是盛溪林,无论是主放派还是主拦派,都有自己的思量,无法直接说透谁对谁错。”
是为了保全京城中的百姓而将几万流民拦在城外任他们自生自灭,还是认定全天下的百姓都是人命需得一视同仁而将京城百姓也置于危险之中。
谁能说得出谁对谁错?
金子晚想,他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
但他不想再继续纠缠下去这个话题,于是往下讲:“那一年之后,盛溪林更受先皇重视,可以说是如日中天,因为有人在朝堂上说了一句,若不是太子高瞻远瞩地坚定拦流民于城外,现在京城危矣!”
“而那时我和盛溪云才知道,最开始被放进来的那几百个流民,都已经被盛溪林的手下抓到了一处,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砍了头,扔进了城外的尸山里。”
“先皇犹如被惊醒,有些后怕,越发地器重起盛溪林。”
“十二岁那一年之前,”金子晚微阖双眼,“盛溪云想做皇帝,是因为他要争一口气。十二岁那一年之后,他想做一个能给苍生百姓安稳日子的皇帝。”
顾照鸿没说话。
盛溪云这个人……
顾照鸿厌他,是因为他对金子晚凉薄无情,但从苍生黎民百姓的层面去说,他又当真是个好皇帝。
“先帝那么些个儿子,”金子晚又似想起了什么,若有似无地笑了笑,“虽然不知道盛溪林是怎么做到死里逃生的,但盛溪云最后弄死他的时侯是最不留情面的,就是因为这一年的豫地流民一事。盛溪云是记仇的,他记了这么些年,自然不可能给盛溪林一个好下场。”
话题有些扯远了,他们一开始要说的是空青。
金子晚抬起手,桌子上的茶杯便径直飞到了他的手中,他润了润喉,又喝了一口主动与顾照鸿接吻,彼此分享了本已冷掉又在唇齿间温热起来的茶。
“我和盛溪云当时在城墙上看着京城城墙外的人间地狱,”金子晚回忆,“看到有乌泱泱一群人正围着什么,里面还能听见人的尖叫声和嘶吼声,我当时年少气盛,登时就跳下去了。”
顾照鸿眉心一跳:“在瘟疫四起的时侯?!你跳到灾民堆里了?!”
金子晚忙摇了摇头:“那个时候还没有起瘟疫,京城刚断粮三天。”
虽然知道他没事,但顾照鸿还是这才把那口气呼出来。
“在难民群的正中间,是两具已经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和一个形销骨立的孩子。”
金子晚叹了口气:“易子而食这简单的四个字背后掩盖的是无数人的血和泪,天灾无情,人亦无情。那孩子的父母不舍得将自己的骨肉成了他人的腹中之物,于是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要给那孩子吃。”
“孩子不吃,但其他流民早已眼馋许久。”
于是便犹如豺狼扑生肉,秃鹫叼尸首,一拥而上,生生地将那对父母分食了。
顾照鸿悚然一惊,失声:“怎——”
“我自那群人中救出了那孩子,”金子晚轻声道,“他就是空青。”
那孩子瘦的已经是皮包骨,没有几两肉的脸上显得那双眼睛大的出奇,金子晚救他下来的时侯,他已经见到了自己父母的残骸,但他却没哭也没闹。
只是被金子晚拎到城墙上,遥遥地看着那群流民,也才十岁的脸上无喜无悲,像是个已经没有了感情的傀儡。
他和金子晚说得第一句话是:“我见这世间的天与地,都是血红的。”
于是金子晚给他取名叫空青。
江云飘素练,石壁断空青。
他想让这个所见皆血色的孩子,以后见到的是这样的世间。
他没有和顾照鸿说的是,盛溪云当时勃然大怒,不是因为他救了一个孩子,而是因为他只身犯险。那时他们才十二岁,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感情也还很纯粹,金子晚哄了他很久,他才消了气。
盛溪云也很可怜空青,但他当时自己在宫中也不好过,处处为营一步一步都要走得小心翼翼,是绝不可能给空青带进宫里的。于是金子晚便把空青带回了他娘谢玉珑在宫外的那个隐蔽的住处。
谢玉珑看到空青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同金子晚冷淡地说:“我只管你,不会管他,你捡他回来,他从此便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
金子晚亦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从此他的饭菜他会分一半给空青,他的衣服也会剪剪改改给空青,他白日里要和谢玉珑一同易容在宫内蛰伏,他便在离开家之前把白日的吃食都给空青准备好,在谢玉珑教了他功夫之后,他还会照猫画虎地再教给空青一遍。
盛溪云曾打趣十二岁的他就像养了一个十岁的儿子一般,还说那不如让空青叫他义父。
他这一养就是四年。
四年后盛溪云正式拉开了夺嫡之战的序幕,所有人都或主动或被动地卷入了其中。
包括空青。
金子晚是被动的,而他却是主动的。
他背着金子晚去找了盛溪云,说他愿意做盛溪云脚边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一条狗。
金子晚气疯了。
他救空青,养空青,是让他能有自己的命,能过好自己的一生,不是让空青像他自己一样去为别人卖命,为别人活的!
金子晚第一次发了那么大的火,把房间里的所有东西都砸得精光。
可空青只是跪在他面前,脊背挺直,一言不发,任金子晚如何地生气都不肯退一步,金子晚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直到最后金子晚逼问地越发狠了,他才说他想要权力。
金子晚一瞬间便哑然了。
他知道自己甚至没有资格去生气了。
他不喜权势,他弃之敝履,那是他的事,他很清楚,他不能用这些去要求别人,哪怕这个人是他救了下来的空青,他也不能。
于是他没有再砸东西,也没有再生气,他只是说。
——我管不了你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空青是后面朝堂篇的重要人物,所以篇幅多了点~
不过大家可以放心,空青对晚晚没有那种感情滴~
第132章
金子晚的记忆从那一年跪在他面前的空青回溯到方才依然跪在他面前的空青身上。
脊背挺直, 却恭顺地垂着头,把一个人最脆弱的脖颈毫无遮掩地坦陈在他面前。
所以当顾照鸿问出空青是否对他有敌意的时侯,金子晚的回答是他不会,而不是他没有。
空青拥有着金子晚在遇到顾照鸿之前为数不多的信任。
空青冰冷, 阴郁, 苍白, 残忍,像是藏匿在角落永不见日光的阴影, 比起金子晚, 他是一把更锋利的刀,也是一条更合适的狗。
但金子晚很清楚,哪怕有朝一日他背叛盛溪云, 都不会背叛自己。
顾照鸿显然想到了什么,皱眉:“我本以为盛溪云让人去做了九万里暗部的统领,掌握了更多的实权,是因为自古帝王的疑心。狡兔死走狗烹, 他要防着你。但若是如此看来,空青既不会与你为敌,那盛溪云又何必做这一手?”?”
金子晚也算对空青有救命和抚养之恩,从方才自金子晚房间内传来的只字片语也能发现, 空青对他的尊重丝毫不减。
盛溪云不可能不知道。
但他若是知道,这一步牵制的棋,下了岂不是一招无用的废棋?
兜兜转转,空青如此听金子晚的话,那岂不是大权仍握在金子晚手里?
金子晚哂然一笑:“你以为, 盛溪云当真是因为怕我权势过重而防着我么?”
顾照鸿不解:“难道不是?”
“他巴不得我权势过重。”
金子晚换了个姿势,淡淡道:“他给我权势, 我不要;他给我金银,我不要;他给我他所谓的多少人都求不来的恩宠,我也不要。”
“照鸿,你觉得,他还能凭什么留我在他身边?”
电光火石间,顾照鸿突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他是为了牵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