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翥没有想到排队这么快,照X光也不用隔天,一会儿全办完了。他心里也没多想,看小徐跑上跑下到处都很熟悉根本不需要咨询,只当他也接过医院的单子。万能人真是万能,他在心里点了个赞。
不过,既然没啥大问题,他就不想给学校那边请假,一周就两堂大课,再请进度要跟不上,又要给那群孩子放风了。正好小徐来问他接下来行程怎么安排,要不要绕道去一趟工作室,他就说:“工作室我打个电话去就好,倒是正好我下午在A大有课,本来打算找人调了……不如你送佛送到西,把我给送去上课吧。这样中午吃食堂,饭菜都解决了,省得老麻烦你。我们学校食堂超好吃,人称‘吃在A大’,正好让你们见识见识。”他瞧了一眼乐乐,自豪之情这会儿仍然油然生个不停,正打算“日扳”儿子“环谒于诸人”,好好炫耀一番,“乐乐还没去过爸爸上课的地方吧?我们那可好玩了,带你去看看。”
徐步迭倒是一下子愣住了,他知道程翥的教授头衔,也看过程翥的工作室,但以为就是带个小班课自然大家都得叫他老师了;他声望荣誉资历在这儿摆着,人敬称他为老师教授也是天经地义。
“……你在A大教书啊?”
“也不算吧,我就一特聘的,跟A大有合同置换,这个学期不忙,课算多的。我没跟你提过?”
“……我以为……”小徐吸了吸气,调整了一下表情,“我以为你有工作室还有小班,已经很忙了。”
“搞雕塑的事在我看来都不算忙。”程翥说,“上课就是把自己知道的部分梳理一遍嘛。怎么?我看起来不像教大课的老师?我上课还是很认真的。你要想听,今天也可以来听听啊。”
“啊,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徐步迭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失态,心想学校里那么多学生呢,我混在里面,也不见得就能碰见那天来探望我的什么主任,就算碰见了,他也不见得认得出我。再说,谁规定我不能回去体验一下母校生活了?
“我们没上过大学的,一听见老师就犯怵,条件反射了。”
“大学没那么神秘也不恐怖的,”程翥说,“你还年轻,又勤奋,要是手头不那么紧了,也可以努努力,把学历补上来。今天就当提前参观参观学校嘛。”
徐步迭笑了下。“A大没那么容易考吧?”
当然不容易考,他还记得自己恶补文化课的痛苦,集训每天从睁眼画到闭眼的日子。他那时候也是有过梦想的,一切在眼中粲然生辉,无限可能,人生遇见过的最大的坎不过是考试失利,情侣吵架;又或者是和父母关于未来发展的意见不同,就已经是天塌下来的级别了。
那时候,他曾为了赌气不上A大,蒙着被子绝食抗议,透过门窗听见父母焦虑的低声讨论时而夹杂着争吵从客厅传来,当时觉得,这一定是自己做过的最为出格的挑战和最严肃的抗争了。少年青涩的私心被埋在被子做成的茧房里头,最终还是在父亲虚无缥缈的保证下让步,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太饿了。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他本来也是一辈子也没挨过饿的人。
那时候他不知道,等在前头的命运根本不是一个坎,而是一道悬崖,其实考上哪儿根本无所谓;要是知道,也不必这么拼命了。只不过是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经颠倒了个儿。现在掉头回看,那时候会为了这一点事就绝食抗议,简直好笑又幼稚;谁知道现在会当真吃不上饭呢?要是知道现在反正时时也吃不上饭,那时候明明有得是饭吃,应该多吃几口才对。
等到了校园才觉得自己有些想得多了,正值上午放课,密密麻麻的年轻人蝗虫一样涌向食堂,这么多同龄人当中,混入一个他根本不打眼。登记的时候徐步迭写了个假名叫“徐行”,程翥对保卫室说是他大侄子,就这么混了进来。他们仍然挤着徐步迭的小电瓶,在校园青葱的路上扭着车轮。四周是一片干净广袤的绿色,梧桐树荫从道路两侧连接到一起搭起盎然的穹顶。这一片是老校区,红砖白瓦显示着积淀的时代感,似乎有书香气息从砖瓦的缝隙中渗透出来。
走在路上的学生们有人眼尖,认出来坐电瓶的是程老师,都追着闹起来:“程老师!”“载我一截!”“程老师,你超载了!”“程老师你坐车去食堂抢饭,太鸡贼了!”“说好的不率先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一群学生挤着抢车,“别追,别追,太危险了——”程翥连忙指挥:“快快,小徐,发挥你实力的时候来了,赶紧S型蛇皮走位甩掉他们!”
这就是学生啊,每个人脸上都青春洋溢,光彩照人,浑身有着用不完的精力,好像发泄咬线团的小老虎;不知为何,徐步迭心中涌起一阵淡淡的酸楚与轻蔑。他转动把手,轻巧加速,将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乳臭未干的小鬼都甩在后面。程翥趁手掀了其中一个离得最近的学生头上戴着的帽子,在对方抗议的时候远远地回怼过去:“就你带头闹的,别以为我没看见!你下午课上答对了问题,我就还你!”
转手就将那棒球帽扣在小徐的头上。“太阳毒,你先用着挡挡光。”
徐步迭下意识地摸了摸帽檐。帽圈上镶了一圈特殊的铆钉钻,看刚才那学生打扮得挺时尚,想必是限量款。
“……你学生啊?”
“对,都一群小兔崽子……”程翥笑起来,“尤其这个戴帽子的,刺儿头。”
第12章 穷酸鬼与敬老院
大学的课堂,黄澄色的仿木条纹桌椅一排排成阶梯状包围着蔓延下去。A大也并未能免俗。
徐步迭从没来过A大,在他拿着录取通知书和母亲的手术催款单之间权衡利弊,然后十分中二地将自己的录取通知书一撕两半之后(实际证明那并没有卵用),他以为自己狠下了决心,这辈子也不会来这里了。可最后学校倒成了梦魇,当时自己哭着喊着绝食也不想上的学校,最后居然一遍遍地出现在自己梦境里。失去了才知道,原来这样在原先的自己看来天经地义的机会,不是人人都有的。
即便,可能以后……有机会能够延期重读,自己也不会再选择这个专业。去读一个就业有保证的,热门的、能立刻赚钱的专业,才是活下去的正经。学艺术……太花钱了。
乐乐吃完饭就要睡觉了,今天他说话的字数和透支的勇气显然超过了阈值,几乎是秒睡。几个女老师听了程翥版本的护爸故事,大加赞叹,怜爱之情迸发,都自告奋勇要帮忙照看。
阴差阳错,徐步迭得以来听一堂他错过了快半个学期的专业课。
虽然但是,现在听这个也根本没用了吧。
即便脑子是这样想的,可脚下却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着往课堂里去。徐步迭的手指抹过课桌边缘,他迈着步子数着阶梯来到最后一阶。
程翥坐在讲台旁的椅子上,曲着他那条受伤的腿,像是古人常说的那种“抱膝而坐”,比平常显得更加不修边幅一些。但他身上突然散发出一种为人师的威仪,平常的那份拓宕这会儿凝做一束,与教室的沉静融为一体,仿佛一块被山风雨露天然雕刻的飞石,又像是一支枯笔勾勒出随意生长的野梅。
这样看来,还蛮帅的。
学生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像一群小狗似的绕着程翥的腿打圈,又问他为什么不打石膏,打了石膏就可以在上面画画了。程翥没有架子,作势拿书赶蚊子一样驱赶他们:“能不能想我点好?我又不是腿断了!”
叽叽喳喳的小雀儿哗地一下子散了,又蠢兮兮地咯咯笑个不停。徐步迭在远处这样看着,心想如果时间倒退几个月,自己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会为了这样无关紧要地调戏了一下老师就得意洋洋,还会给老师们起各种各样的外号来显示亲密。他高中的教导主任也曾追他追出两条街,因为自己被他点名罚去办公室抄书,就顺手在他的办公桌背后画了他和校长亲嘴的画,一时风靡全校,好多人慕名去看那张办公桌。
被罚扫厕所的自己仍然意气风发,拿着扫帚大言不惭,现在你罚我扫厕所,二十年后那张办公桌得裱起来,镶镜框挂在校史室里,供人瞻仰!
小屁孩真是太好笑了。
程翥的课看起来还挺受欢迎,学生们没有一窝蜂往后三排涌,反而前排位置被占得七七八八。徐步迭选了最远离讲台的角落位置坐下来,倒也没人和他抢。仿木纹的桌椅凉凉的触感令人安心,周围学生们趴在课桌上补觉的均匀的呼吸声、沙沙写字的声响,相互低声聊天的动静都令人舒畅,仿佛环绕在温水一般怡然安宁的氛围里,这个氛围与平日里喧嚣尖叫的街头、幽沉寂静的病房都是全然相反的,它像是一种温吞的保护罩,在罩子里的小鸡仔们不会受到风雨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