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太太也是哭笑不得,只能用方言重复道:“兰京,兰花的兰,北京的京。”她说的方言是徐汇口音。外面的人听上海话,只有懂和不懂的差别,土生土长的耳朵却能再细分出来,市区的口音与郊区有差别,而最繁荣的上支角里,徐汇口音和黄浦腔调又都在争一个正统。
苏妙露急忙找补道:“勿好意思啊,我耳朵不太好,听不清楚。”她面上带笑,私下里却腹诽。这儿子名字太文雅,再配上这个姓氏,完全像是个女孩。她眼前浮现出一个清瘦、单薄的年轻人样貌,或许还是单眼皮。
礼拜三苏妙露被接去一家粤菜馆,也是米其林三星,不过这家的名声要响亮许多,据说主厨是以前给香港马术俱乐部做菜的,许多富豪爱在这里请客人。苏妙露原本是一辈子都不会来这种地方的,她自嘲一笑,也不知道算是沾了谁的光。
她多少还是这顿饭准备了一番,特意换上一条红色的吊带长裙,鞋子是尖头的,鞋跟倒不敢太高,以免对面可能有个矮子的心要伤透。侍者领着她进了一个包厢,里面的布置倒也是古色古香的,四周贴着淡黄色的墙纸,墙上挂着两幅水墨画,北面摆着一架屏风,是一排仙鹤朝着向北飞。 桌椅都是红木的,窗户还特意做成江南的格子窗。
柳太太已经到了,旁边还站着一个穿风衣的男人,便是柳兰京了。苏妙露抬头一瞥,费了些功夫才把眼珠子按回去。她也是能看山辨水的人。这柳兰京哪里是什么不通世事的书呆子,分明是个情场浪荡的大玩家。
瘦高个子,好皮相,窄脸圆眼高鼻子,最特别的是嘴巴,不是薄唇,而微微带着些丰润,一种欲言又止,似笑非笑的情态。他显然是知道自己好看的,脸上有一种悠然的气韵,那是被异性夸奖惯了,注视惯了才有的神采。他把一件 Burberry 的风衣穿得浪浪荡荡。
苏妙露顿时觉得情况不妙,原本以为遇上的小规模游击队,谁知道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
柳兰京靠墙站着,嘴里嚼着口香糖,很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在她身上顿了顿,带点风流惫懒的神气就笑了。他完全不像是个看破红尘的人,眼角眉梢挑逗得狠。如果他真要在庙里剃了头当和尚,那佛祖都该下道雷来劈他个用心不诚。
苏妙露上前与柳太太打招呼,柳太太也殷勤着为他们介绍,“这位是苏妙露小姐,是王雅梦的朋友,你还记得吧,就是上次你见过的小王,小时候她还来我们家玩过。”柳兰京心不在焉点点头,依旧嚼他的口香糖,柳太太继续道:“这位就是我儿子,他前几天刚回国,不多久就要去加拿大看他哥哥了。”言下之意,就是让苏妙露抓紧时机。
柳兰京一副漫不经心的劲头,举手投足又带点慵懒。一开口,说话的声音倒很温柔,轻声道:“苏小姐是第一次来吧,刚才看你一直在看这里的布置,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
苏妙露道:“挺好的,我觉得很有中国风味。”
柳兰京似笑非笑着,说道:“我倒是不太喜欢,一股子殖民地风味,好像什么元素是中国化的,就是很卖力堆积到一起。兴许外国人来了会喜欢,又或者我在国外多待几年,回来倒也看得顺眼了。”
这话一出,难堪的倒是柳太太,毕竟地方是她订下的,柳兰京又是高中时就送出国的,十多年来都留在外面,含沙射影着说柳太太不关心他。她也确实是偏爱长子的,在国内时,小儿子也是保姆带的,其中的种种内情是不便示人的。她确实尽了做母亲的一切义务,至于这义务是否平等地分给两个孩子,又是另一回事。柳兰京是个心思深沉的人,长大后见了面,对她的态度总是不冷不热的,客气到挑不出错来,但近乎是把自己当客人了。
苏妙露虽然不知内情,但多少也嗅到气氛古怪,便自觉出来打圆场,装作很随意的样子,问柳兰京,“口香糖还有吗?我也想吃。”
柳兰京笑着把糖盒丢给她,“你都吃吧,不用还给我了。”
讨对方的东西吃,为的是一个有借有还的过程,方便无意间接触,拉近距离。可柳兰京根本不用她还, 吃的还是糖,一颗颗界限分明,丝毫暧昧的余地都留不出。
初战不利,苏妙露假笑着接了糖盒,刚想要打开,包厢的门就被人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年轻女人,与苏妙露差不多年纪,穿一件 the row 的连衣裙,外搭一件羊毛西装外套,摩登女性的干练气质扑面而来,且这摩登里藏着贵气,一下子就把苏妙露的红裙衬托出愧色来。
苏妙露再一望桌上的四双碗筷,才明白柳太太的计划是两头下注,叫来两个风格各异的女人供儿子挑选。到底是富家公子,连勾引他的事也要竞争上岗。苏妙露面上挂着假笑,暗自气得倒抽冷气。
柳兰京眼尖,瞥见她脸上片刻的恍惚,便在旁边冷笑,似乎是笑她的天真,以为免费的晚餐会容易吃。
第7章 有点心机,你会死得很难看
柳太太又为彼此介绍一番,把苏妙露说成王雅梦的密友,暗自替她抬了身价。而对面的那位叫许芊芊,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在普华永道工作,一样是朋友的朋友。
四人寒暄了一阵,主要是另两位说,苏妙露还在生闷气,柳兰京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许芊芊活泼外向,滔滔不绝聊着自己读书时的经历,连说了几件轶事,把气氛炒得活跃。但柳兰京并不看她,也不看苏妙露,只是托着腮似笑非笑,望着杯子里的茶愣神,偶尔敷衍几句。
包厢里的光是顶光,劈头盖脸照下来最是残酷,脸上有丝毫的沟壑都显露无疑。苏妙露望见柳太太眼睛下面是鼓起的,可能是玻尿酸注射。许芊芊的鼻翼旁边则是两道纹理,一伸伸到嘴角,她轻微有些龅牙。眼风还在往柳兰京身上飘。
三个女人都有意无意围着一个男人转,柳兰京却还是不受用的样子,面上冷冷落落。苏妙露觉得他装腔作势,偷偷翻白眼。
柳太太忽然起身,说要出去看菜,显然是留着他们三个独处。苏妙露与柳兰京对看一眼,倒也心照不宣。柳兰京确实惹眼,个子不算太高,应该不到一米八,倒也差不了多少,好处是头小肩宽,四肢修长,动起来有一种舒展的气派。他懒懒靠在扶手椅里,一只手搭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把玩一个筷架。筷架做成枫叶形状,他的手指就慢条斯理在边缘一棱一棱划过去,昏黄的灯下打下来,看着倒像是自己在同自己调情。
苏妙露不想第一个开口,也确实没什么话可说,索性打开手机装作检查消息的样子。许芊芊便趁机迎了上去,很主动地问他一些工作上的事,“你最新发的一篇论文我很感兴趣,是说基底前脑区对睡眠压力的影响,就是有些地方看不太懂。听说你是方面的专家,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解释一下。”
柳兰京懒洋洋抬起眼,笑道:“我是专家?不是啊,你高估我了,我算是一窍不通。而且神经科学这么无聊,又和你的专业无关,难为你感兴趣了。”这话便是暗示了许芊芊有意投他所好,她却没听出弦外之音,反而解释道: “专业主要是为了工作,业余时间我一直对神经科学很感兴趣,也算是个人爱好。”
柳兰京笑道:“那不知道你对哪个分支比较感兴趣?”
许芊芊一本正经道:“光遗传,我最感兴趣的是光遗传学。”
“那太好了,我觉得我们的关系可以更进一步。”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我有个熟人就做这方面的研究。你既然对光遗传学感兴趣,那钙成像学也不得不学,正好我们学校下个月有讲座,你可以来学习一下。感兴趣的话,干脆来申请我们的研究生,实验室的仪器都很齐全,学界的大牛也有不少。”
“这,这就不麻烦了。”
苏妙露冷眼旁观着,感叹柳兰京狡猾得过头了,见许芊芊用粗浅的手段对付他,索性就装傻到底。许芊芊到底是学生气太足,完全不是柳兰京的对手。谈过太少恋爱,却知道太多技巧的人,总习惯着纸上谈兵。恨不得初次见面时就用上全部手段,比工作面试还气势汹汹。人际交往贵在自然,就算存着功利心,迎合的心意太急切,就像是在儿童游泳池里做深潜,认真得格格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