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玉哑然。
“朕这些时日,想了许多,若非你这一箭,或许朕一辈子都明白不了……”他平静地说。
“朕这一生,负了许多人,为的,不过就是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得久一些……”
“只是如今换来的……却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热泪沿着眼角滚落。
“和玉,你仍是恨朕,对不对……”他用一种极其悲然的语气问去。
孟和玉就跪在他床前,眼睛略略垂下,他唇线紧抿,却始终没有说话。
就在两人之间溢满寂静的时候,他才终于缓缓抬起头,直视着床上那人的泪眼,一字一顿道:“是,我仍是恨你。”
老皇帝终于闭上眼睛,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颤抖了一下,泪也随即滚涌:“好……这是朕该受的……”
“张林……”他用尽最后一点点力气,抬手唤,“下旨。”
“皇上……”张林连滚带爬地来到他床前。
“六皇子孟和玉……”他越是说,声音就越是微弱,“继……继朕……登…………”
最终,他眼皮缓缓落下,手指也缓缓垂下,嘴仍是尚未关闭的样子,只是已经全然说不出话了。
“皇上!皇上!”张林慌忙站起身,“您快说呀!皇上!”
他头一回这样胆大,伸手攀住老皇帝的手腕摇晃,只是无论他如何摇晃,老皇帝都没有再回答他。
于是他又抬手去探老皇帝的鼻息,待曲着的手指触及他人中时,又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好在他经验老道,压下心头慌张,退回床前说:“殿下,皇上……皇上他驾崩了……”
孟和玉仍什么话都没有说,张林定定心神,强自镇定道:“奴才都听见了,奴才都听见了……”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像是说服自己一样,他颤巍巍朝着孟和玉跪下,头深深躬了下去:“皇上传位于太子您……今后太子殿下就是大梁的新王……”
他哆嗦着,仍是执着地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皇上万岁!”
孟和玉听着他说的话,脸上并未露出任何欣喜的表情,他仍是眉色淡淡,抬手拭去眼角处那将落下的一滴泪:
“抓了孟鸿逸。”
*
孟鸿逸一直到被关进牢里,都没有任何挣扎反抗。
一夜之间,大梁皇宫里满城风雨。
那晚闹得很是厉害。
屋里哭声骂声混合成一片。
孟景湛连打带骂,跟张林撕缠在一起:“我不信!定是你二人联手,定是你二人杀死了父皇!”
……
新帝上位,照理该是喜事,但所有人都在孟和玉头上扣上了狠毒不忠义的帽子,没有人服他。
阴谋论一起,很多事情就变得很好解释了。
比如杀了太后再诬陷到琼香公主身上,比如暗中毒害三皇子,处心积虑篡位假造圣旨……
刚断果决抓了孟鸿逸,关了孟景湛的禁闭,对自己的亲弟兄尚能如此,遑论是对其他人。
似乎这样的事情并非一个敦厚亲仁的人该做出的。
于是,宫里闹得更厉害了。
人心惶惶,孟和玉则像是无事发生一样,按时上下朝,兢兢业业处理政务。
有不少大臣在朝堂上顶撞他,有女眷在宫门前哀哭,所有人都想看他露出破绽,想他出丑。
但他们显然小看了孟和玉。
他从来都是游刃有余,进退有度,每一次,都将那些大臣们击得节节败退。
一来二去,关于太子的流言蜚语传得更厉害了。
但这丝毫不会影响孟和玉的步调,他仍在做一切他应该做的事情,就好像那些传进耳朵里的风言风语并不存在。
他既没有解释,也没有情绪,而是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态度在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
杜遥看在眼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本是该开心欣喜的。
毕竟从头到尾,她所期盼的,也不过是个这样的结局。
只差最后一步,控制住孟和玉,目的就达成了。
她虽是这么想,却在每每看见孟和玉时,心中都难免感到愧疚和难过。
“殿下……”她缓声开口,又在说话时一顿,“若是心中难受,大可与我说说。”
孟和玉从堆叠的折子里抬起头来,看着站在自己不远处的人,想了想,摇了摇头:“无事。”
“……”杜遥垂垂眼睛,他那副样子并不像是装出来的,似乎,他是真的不在乎。
这反倒教她更是为难了,孟和玉越是冷静决断,她就越是害怕。
她既摸不透,也想不清。
杜遥张张嘴,仍想再开口说些什么,孟和玉却提前站起了身,伸手取下外袍,越过她淡淡道:“我出去走走。”
即便是真的当上了皇帝,在杜遥面前,他仍然没有改掉对自己的称呼。
眼睁睁见他离去,杜遥却无话可阻拦。
孟和玉出了门,冬天已经过了,空气中仍是带着些寒气。
他裹紧身上的衣服,一如曾经的他,一个人,走在黑暗中。
他并不嫌累,也没有乘辇,就这么一步一步,不疾不徐,一直走到了地牢里。
手指冻得稍有些僵硬,他抬手在嘴边轻呵,仰头看向那牌匾。
上一回来,还是为了杜遥。
黑夜的地牢比白日里更湿冷,墙壁上的烛火静静烧着,映出昏□□冷的光。
“……”
终于,他在一扇门前停下,望向牢门里的人。
“……”孟鸿逸察觉到人影,缓缓抬起头来,看见孟和玉,表情自然并不吃惊,轻笑了一下:“孟和玉,你到底还是来了。”
☆、登基
孟和玉背着光,有昏黄的烛火光在他脸上倒出光影,他沉默着,没有说话。
“弑父杀兄,”孟鸿逸缓缓站起身,看着他冷笑,“伪造圣旨,六弟,你还真是本事通天啊。”
“……”孟和玉负手而立,冷声应他,“我可从未将你视作兄长,孟鸿逸,你死有余辜。”
“我死?呵——如今朝中无人服你,”孟鸿逸面上带笑,并不紧张,“六弟,当上皇上的滋味如何?”
孟和玉也跟着他撇头,唇线轻扯:“你提醒的对,二哥手下的那帮人,是时候清理了,明日便下旨,斩他们的头。”
他踱步,长叹出一声,似是自语:“做了皇上,还须得看其他人?二哥真以为,我在乎?”
孟鸿逸被他张狂无度的话语惊到,良久未能说的出话来,却又听他继续补充:“二哥放心,登基大典,我必恭迎二哥到场,看我如何身着龙袍稳坐龙椅。“
他说这话时,一字一顿,直直盯着孟鸿逸的眼睛。
“孟和玉!“云淡风轻的表情被击碎,孟鸿逸的表情稍有些扭曲,他咬牙看向孟和玉,道:”别得意的太早,鹿死谁手,还尚无定夺!“
孟和玉眯眯眼睛,似是听到了什么荒唐的话语,又如他所愿般嗤道:“好,我倒想看看你和你那帮人还能有什么招数。“
“二哥,时机未到,天地不应,我定赐你一个好死。”
听到“死”,孟鸿逸却似乎没有那么惧怕了,他生生从那张扭曲的脸里挤出来笑:“是,杀了我,你孟和玉于天下也就彻底完了。”
“我如何,不劳一个谋权篡位的阶下囚为我忧心,更何况——”
孟和玉说着,顿了顿,若无其事地踱步往外走去,“有二哥替我洗清,我不怕的。”
“你说什么?”孟鸿逸警惕心大起,疑神疑鬼地问到。
“你说,若是天下人知道了你孟鸿逸是前朝贵妃与别人私通——”
“孟和玉——!”
“我说了,不杀你,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孟和玉饶有兴味,说罢,再没给孟鸿逸多说话的机会,转身便离去。
临出地牢,有个太监模样的人上前迎接,恭声细语:“殿下,符丞相求见。“
孟和玉多看了那太监两眼,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却仍从容应道:“现在他人在哪儿?“
“殿下请上辇。“那太监并未回答他,只是将他引到了门外的步辇处。
孟和玉坐上去,那太监又不知从何处取来一条薄毯:“殿下金身玉体,还是当心些,免受风寒。“
“老东西跑得还挺远。”他晒笑,手上接过那毯子围紧身体。
那步辇就在黑夜里摇摇晃晃,带着孟和玉左拐右拐,一直走到了城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