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军和自己的原同袍交上手,才发现对方手中握着不少苏式装备,似乎正是南满铁路上被劫的那批。
这中间顾昭一点都没有露头,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连到最后章大帅反过味来,也不过以为是被自己手下咬了一口。章大帅就是想拿他出气,都找不到由头。
奉军深陷南北两边战争,渐渐感觉吃力,原本势头无两的大军开始现出疲态。
民国十四年七月,在这样各方军阀陷入混战、元气大伤之际,广州国民政府宣告成立。一年后,国民革命军开始北伐。数批德国军械接连运到广州,北伐军节节胜利,势如破竹。
他们的日子还是和从前一样。聿霖一天天大了,顾昭没事就抱着他到处溜达。
嘉岚甩手跟在身后,有些无奈地看着他时而像逗小狗一样逗儿子一下。
十五年春的一天,一家三口正在霞飞路上闲逛。嘉岚因盯着橱窗里的新帽子,步速比父子两慢了一些。
顾昭停在一家蛋糕房前等她,本一直看着她,小聿霖却被橱窗中摆出来的漂亮蛋糕吸引住,咿咿呀呀叫着:“吧、吧吧吧吧吧……”他才学会讲话不久,这是能为数不多说的比较利索的音节。
每回他发出近似“爸爸”的音,顾昭就有求必应。这一次也一样,正转向那蛋糕,身后忽然传来嘉岚的一声尖叫——
顾昭慌张回头,三两步奔回来:“你怎么样了——”上下仔细查看,确认她未受伤。
“我没事,包、包被人抢了!”嘉岚道。
顾昭转身,果见一个人快速跑过街面,绕进了一条弄堂。将小聿霖交到嘉岚手中,飞奔着追了出去。
几分钟后,他半身血迹地回来——巷中早有埋伏,抢包只是为了将他引过来。
不过就那几个小喽啰也想对他下手,实在太不自量力。
顾昭很快解决了他们,身上沾上了他们的血。
然而回到霞飞路,却见马路中间已围了一圈人。他忽然想起方才远远听到的两声枪响,刹觉浑身一片冰冷,一颗心似被一只巨手突然攥紧,半点无法呼吸。疯了般拨开人群,向马路中央奔去。
见到两个车夫装扮的人倒在血泊中,一口快被扯断的气才松了下来,一时脚下竟有些站立不稳,晃了两晃。
耳畔这时响起一个焦急的声音:“阿昭,你怎么了?”跟着一个奶奶糯糯的“吧吧吧吧吧吧吧……”
失去的温度一下子回了来,他一把搂住两人,将头埋进嘉岚的脖子里。
嘉岚感觉到一点湿湿的东西滑进了自己脖子,愣了愣,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背。
“这怎么回事?”好一会,顾昭从她脖间抬起头,问,“还有刚才的枪声……”
“一开始的两枪是我开的。”嘉岚道:“他们要杀我,我开了枪……后来巡捕来了,又补了几枪……”
“你开的?”
顾昭难以置信地看着一脸平静的她,第一次用枪将人打伤,不可能这么平静。
嘉岚似乎看出了他的惊讶,道:“你不在的时候,我每天都在练枪。我想下次有危险的时候,可以不给你添乱,也想……去救你。”其实她想好了,孩子出世后他若还不回来,她就去奉天找他。
顾昭看着她,许久说不出话来。
回来的路上他开始思考整件事情的发展——弄堂里的人招招致命,说明是真冲着他命来的。而对付嘉岚,可能也是因为他。
想要他命的人很多,这些人,到底是谁派来的。
其实巡捕补的那两枪有些蹊跷。做巡捕的本应留下活口,查清楚究竟是何人指使或是什么原因。
这一片巡捕的头他认识,也是革命军的人。
顾昭见到他时他看起来十分愤慨,口中骂骂咧咧着“连顾先生也敢动,你她妈活腻了?”,对着那尸体狠踹了两脚,似乎是为了他一怒之下灭的口。
顾昭忽然想起临离开奉天前章大帅和他说的话:“顾昭,你是条汉子,我很欣赏你,有没有想过留在北方?你这次回去,南方想要你命的人不会少。留在北方,我至少能保住你一条命。”
他说的意思顾昭明白。鸟尽弓藏的事这世上不少,当初他被吴大帅扣押,革命军中也没人想过去营救他。
只是他潜心里大约仍不相信,他们会真的要杀他。
因此当日他回的轻慢而敷衍:“大帅美意心领了。无奈顾某骨子里有小地方人安土重迁的劣根性。橘生淮北,水土难服。”
“也是。上海是个好地方,我儿子去了都舍不得回来。不过顾先生日后改了主意,这里欢迎你随时回来。”章大帅笑:“今日浊酒一杯,给顾先生践行,但愿山高水长、相逢有时。”
想着这些,顾昭陷入了沉思——革命军想置他于死地,是当真卸磨杀驴,还是为了那船虽口头交付、但章大帅最后也没见到影子的苏式军械?
顾昭情愿相信是后者——在世人眼中,他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流氓、是个“见利忘义”的商人,革命军的人不信任他似乎也情有可原……
念及此,他自嘲着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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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六年,北伐军势不可挡的趋势几乎已成定局。三月,革命军占领南京,江委员给顾昭发来信函,邀请他到南京一叙。
顾昭去了南京三天,回来后第一句话,便是问:“嘉岚,你有没有想过离开上海?”
嘉岚微微一愕,看他半晌,轻轻一笑,不答反道:“你不是西楚霸王,我也不是虞姬……但你想去哪里,我就会陪你去哪里。”她一字一顿,口气从容肯定。
顾昭拥住她。
自南京回来后,他响应三民思想,解散了帮会。
但帮会解散了,会里的人还在。
他去找了何笙平,第一次,两个势如水火的人,平静地坐到了一起。
南京的会议上,他们亦见到了彼此。国民革命军要站稳上海,必须要拉拢当地的地头蛇。而地头蛇何笙平,像以往任何一次一样,都相应地非常积极。
“顾先生无事不登三宝殿,有话直说。”何笙平道,他们交了这么多年手,太了解彼此的深浅。
“和何爷这等明人说话就是爽快。”顾昭道:“我今日来,是有三个请求。”
“哦?顾先生要求我?”何笙平一笑,脸上褶皱纵横:“我竟有这么大的面子!”
顾昭拱一拱手:“何爷是上海滩的水龙王,这沪上哪个敢不卖何爷一个面子!”
“顾先生抬举我,我当然不能不识抬举。”何笙平继续笑:“顾先生请讲。”
顾昭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我想要四张四月十一日从上海开往香港的船票,要英国人的船。”
四月十一日意味着什么,两人皆心知肚明。
何笙平笑:“顾先生几张船票都买不起了?”
顾昭笑道:“买不起自然有买不起的道理。”
“那后两件事呢?”
“第二,我想让何爷派人护送我上船。”顾昭顿一顿,道:“最后,我想将帮会中的兄弟托付给何爷。”
“哦?”何笙平有些惊讶,撩了撩眼皮:“顾先生要离开上海?四月十二日,你我和江委员可有个约定。”
“何爷记错了,何爷答应了,我可没有。”顾昭笑道。
当时江委员提起那件事时,何笙平答应的非常爽快,抢在前头叠叠保证,顾昭却没有吭声,何笙平只当他抢功不得,吃了个哑巴亏。
“顾昭,你可知道我现在一个电话打去南京,你会是什么后果?”何笙平沉吟片刻,皮笑肉不笑道。
顾昭轻轻一哂:“何爷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不会?”何笙平笑:“我这辈子投名状可没少献过,不缺顾先生一颗脑袋。”
“何爷不会做亏本的买卖。”顾昭道:“何爷,你我都是生意人,算账不会算不明白——我离开了,何爷便能独占上海;而我要是死了,手下的兄弟定然会四分五裂,就算最后都被何爷收拾服帖了,势力也一定大有损伤,若再有一两个冒尖的站出来,难保不会跟何爷你抗衡——最近我手底下有个叫周宏的,脾气就硬的很……”他笑着说,说着顿了一顿:“这样子得不偿失,何苦呢,何爷说是不是?”
何笙平没有立即开口,鹰隼般的目光锁住顾昭:“我若是答应帮顾先生,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