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却笑道：“租界里住的都是新式青年，御厨的手艺卖不上价，反倒是开在这种老地方，懂行的自会寻来。看着外头城隍庙的旧式景象，缅怀一下皇上还在的时候，不是更宜景？”
嘉岚心疼着自己的荷包，忍不住飞给他一个白眼：“顾先生生意真是四通八达，连开饭店都懂。”
顾昭笑笑不理会，接过菜单，故意捡了几道最贵的点。一边点一边拿眼角觑她，见她脸色渐渐从心疼变成了破罐子破摔的麻木，心情格外的好，忍不住从喉咙里笑出声。
上菜的时候楼下的戏班子开了锣，唱的是《游园惊梦》，苏云仙唱的杜丽娘。
苏云仙一开嗓子，嘉岚整个魂都被吸引了过去，痴痴盯着楼下的杜丽娘，好半天都没想起来动筷子。
顾昭笑着为她夹了块鲍鱼，道：“你做主人的都不招呼，我只好自己动筷子了。”
嘉岚心不在焉地回：“动吧动吧，你随便吃，我只管买单就好。”
顾昭苦笑：“哪有这么请人吃饭的……”却并未为自己布菜，反舀了一勺鱼翅送到她碗里：“你先吃，一会我让苏老板上来，再给你唱一回。”
嘉岚随口“哦”了一声，又往下盯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你们认识？”
“沪上闻名的苏老板，哪个不认识？”顾昭道，这才徐徐举箸，为自己夹了一片火腿。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嘉岚道：“没想到你顾先生也捧角。”顾昭能使唤得动苏云仙她并不奇怪，她奇怪的是顾昭居然会喜欢听戏。
他这个年纪的人，若非是从小在老宅子中浸淫，很少有喜欢看戏的。
顾昭住的是新式的洋房，家中摆了好多外文译本的小说，出入亦俱是西装，难得见他穿过两次长衫，一次是在龙华监狱，一次便是这回。
顾昭道：“以前穷时连饭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其实没那多余的心思看这种东西。很多年前有一回，偶然被一位故人拉着串了一回戏，懵懵懂懂觉得那戏服真漂亮，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后来入了帮派，头一回兜里揣着超过二十块钱，在戏园子门口徘徊了好几趟，才忍痛进去听了一回……自那回起就着了迷，后来兜里但凡有点钱，都砸进了戏园子里。”说时目光悠悠扫了她一回，见她只是支着头，对他的故事远比对他故事中的人感兴趣，便将目光收了回来，低头咬了一口那火腿。
“那一回听的是什么？”嘉岚问。
顾昭眸光扫向台下，正唱到杜丽娘最有名的那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耳畔声声靡靡，勾起他不怎么姹紫嫣红的过往。良久，沉沉道：“也是《牡丹亭》。”又明知故问：“沈小姐也懂戏？”
“懂的不多。”嘉岚道：“我奶奶喜欢听，老拉着我们小孩儿唱，耳朵都磨出茧子了，多少磨出了些感觉。”
“那你比我行家。”顾昭道。
嘉岚笑道：“只会听算什么行家，连票友都算不上。”又问：“你会唱吗？”
顾昭想起自己那时涨红着脸被按着头披上杜丽娘那艳丽戏服的样子，不觉勾了勾唇：“不会。”转而又夹了一筷子菜，顺便劝道：“快吃吧，该凉了。”
苏云仙卸了妆果然来见顾昭，见到嘉岚，微微一怔，笑道：“这位就是沈小姐吧，沈小姐真漂亮！”
“你认得我？”嘉岚问。
苏云仙觑了一眼顾昭脸色，笑道：“见是头一回见，不过大名如雷贯耳，这一向总听子义说。”扫了一眼垂着眼兀自夹菜的顾昭，又补了一句：“闻名不如见面。”
顾昭生病后苏云仙来过几回顾公馆，皆是还在大门外就被裴子义拦住了。裴子义自从知道顾昭的枪给了苏云仙之后对她就再没有过好脸色，尤其还得了顾昭的吩咐，更是将门堵得干干脆脆、水泄不通。
所以根本不可能听裴子义说起沈嘉岚。
但当着顾昭的面，总不至于说是给她送股票的梁淞铭说的。
两害相权，苏云仙择了个轻的那个说。
自苏云仙进来，顾昭眼睛就没落在她身上过，见她浮夸地招呼着，眼皮子微抬了抬，道：“苏老板，沈小姐很喜欢你的戏。”
苏云仙听到这声“苏老板”，心里便沉了一沉，却还是强装出个笑，朝嘉岚拱一拱手：“多谢沈小姐抬爱。”她心知那晚湘腴的刺杀来的太过巧，顾昭心思缜密多疑，难保不会对她生出芥蒂。
因担心他的病情，苏云仙上了几次顾公馆，都被裴子义拦在了门外。心中已有了七八分的数，现下这一声“苏老板”，更是让她心里凉到了底。
嘉岚顺着顾昭的话和苏云仙的招呼，客气道：“苏老板风仪绰绰，才是真正的闻名不如见面。我已多年没听过戏，一听你的戏，还是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连这御厨做的佳肴都比不上苏老板的一段唱腔。”见顾昭仍在吃，一身冷淡倨傲，和苏云仙进来前截然不同。心中有些狐疑，下意识拽了拽他的衣袖，道：“不信你问他。”
顾昭被她这一拽地怔了一怔。抬起眼，目光在她身上惊讶地停了一停，搁下筷子，身上的冷气仿佛一瞬淡了。这才看向苏云仙，轻轻“哦”了一声：“没错。”
苏云仙心思细腻，两人间的这一点动作变化全落在她眼里，心底泛起一点酸，然而还是十分识趣地强打起笑，朝嘉岚道：“沈小姐喜欢听，那我就再唱一段。沈小姐喜欢听什么？”
嘉岚十分高兴，然而确实是多年不听戏，早年听的那些都只记得了个影。有些不确信地望向顾昭，顾昭接道：“云仙，你就唱一段《贵妃醉酒》吧，你那个唱的好。”
“云仙”两字从他口里出来，苏云仙总算松了口气，笑着应了个“是”，抬眸时下意识扫了沈嘉岚一眼——她哪里有资格唱杨贵妃。眼前这位才是真正的杨贵妃。
拽一拽袖子就能让她从冷淡疏远的“苏老板”变回到熟悉的“云仙”。她心中不知该喜该酸，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有人看吗？
呜呜呜~~
第25章 Chapter 25
苏云仙在戏园子里混了这么些年，什么时候该嬉笑，什么时候该怒骂，早已是驾轻就熟。
她有铮铮风骨，但不是在顾昭跟前。顾昭救过她的命，而且……
苏云仙手指一捏，丝毫不再扭捏，当即唱起来。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这唱腔一起，屋中好似真的蒙了一层月光，柔柔袅袅，却又冷冷白白的月光，洒在席间。无人饮酒，却好似一下子都有了熏意。
《贵妃醉酒》唱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相约百花亭，唐明皇却爽约去了江妃处，杨贵妃心中忿恨，在百花亭独饮，醉后自怨的故事。
苏云仙身段婀娜轻盈，唱腔婉转，将一个幽怨独饮的杨妃淋漓呈现在二人眼前。
嘉岚看着面前的杨妃，忽然像照镜子一样照见了自己。
相约于百花亭，最后唐明皇去会了别的佳人，独留她一个人。
顾昭看着她，见她原本明快的眼神忽然暗下来，明白她想到了什么，眼底亦冷了一冷。
却还是伸箸出去，给她夹了一筷子菜。
一曲唱毕，苏云仙回到座中，嘉岚醒过神，连说了几句溢美之词，盖住自己忽然飘远的情绪。
苏云仙又陪着客套了一回，嘉岚问她吃了没有，招呼她一起吃。她看着满桌子的菜，又看了顾昭一眼，见顾昭垂着眼皮，心情似又变的不太好，摇了摇头，说吃过了，请他们“慢用”，便退了回去。
走到门边，却又退了回来，走到顾昭身边，从怀中掏出一样物什，放在桌面上：“连累顾先生遇险，我万死难赎。顾先生，这把枪还你。”桌面上赫然一把银色的手/枪，便是顾昭前日给她的勃朗宁。
顾昭眼皮子都未抬，淡淡道：“给出去的东西，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拿回去吧。”
苏云仙却没有伸手，笑道：“比起这把枪，我更想要顾先生的信任。”说着，便微一颔首，走了出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嘉岚愣了一愣，好一会，才问：“你和这位苏老板，没事吧？”
她能感觉到，这苏老板一进来，顾昭整个人都变得阴郁了些。
顾昭转向她，不答反问：“怎么，关心我？还是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