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你是不是蛇我不知道,就他们也配叫强龙?不过是一群臭虫打架,平白搅得满天下恶臭!”苏云仙骂道。然而骂归骂,笑还是笑着的。她天生一双媚眼,幼年跟着戏班走南闯北,练出了一手笑中带骂、骂里含笑的本事,让人就算是被她指着鼻子骂,也甘之若饴:“就这样还好意思叫新铮,我看破锣还差不多!“
顾先生刚只顾着劝酒,菜没动两筷子,这时才得空舀了一勺蟹粉豆腐,腹中空空,没兴趣和她长篇大论、在军阀的思想进步性上做文章,随口撂了一句:“跟这种人争什么闲气!“
苏云仙善看眼色,立刻明白过来,换了个话题,问:“听说你今天在街上,让姓陆的手下帮你抓了个人?”
顾先生筷子微微一停,轻哂道:“都求到你这来了?速度够快的啊!“
苏云仙知道他的警惕心堪比冬雪天的野狼,索性不拐弯抹角,直剌剌道:“是。下午有个姓梁的银行家来找我,我想着你做生意,总免不了跟银行打交道,就应承下来替他问问。”
顾先生停住的筷子收到跟前的菜盘边,索性就势夹了一颗虾仁,送进嘴里,慢条斯理的咀嚼了嚼,方漫不经心问:“给了你多少好处?”
苏云仙一怔,低头道:“三条黄鱼。”
顾先生轻轻一笑,搁下筷子:“这样,我借张虎皮给你使,怎么样?“他比出两根手指:“你替我接着诈诈他,等出到了这个数,你再来找我。”
苏云仙有些惊讶,顾先生并不是个赶尽杀绝的恶棍,对读书人,更是一向礼让三分。犹豫了下,道:“顾先生,那小子不过是个银行办事的,能有几个钱?“
顾先生笑:“他有几个钱用得着你操心!个个都有钱了,我养着裴子义他们干什么?给你们戏班子送武生呐!”说着又继续举箸。手肘才抬起来,忽想起什么,眉梢微微一挑,唇边也荡开一圈涟漪:“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是看那姓梁的斯文漂亮,舍不得了?敢情我就算借你一张虎皮,你也不过巴巴地拿它做条斗篷,去给人献宝罢了。想借我的花献佛,算盘打得还挺精……”
“顾先生说笑了,我哪里敢……“苏云仙忙分辨。她和顾先生平日虽然插科打诨,但谁主谁仆,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还有你苏老板不敢的?”顾先生轻笑:“不过我是个实心灌了铅的算盘,就你这点小胳膊劲,还打不动……这样,话说到这份上,我们索性摊得再开些,看在你苏老板的面子上我让一步,六条黄鱼,少一根嘛……我剁牢里那姑娘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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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华监狱是护军在城区内的监狱,阴气逼人,隔着几条街都能感到刺骨的森冷。自五四以来,各方势力争锋不断,监狱渐渐人满为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出去的,多半是被人抬着出去的。这一向抓的人更多,都是多人共用一间;更甚至为了腾出牢房,干脆处决了不少。
只有沈嘉岚,单独关在走廊的尽头,大概因为是革命党人,是要中之要的重犯。
牢房的门是生铁焊的,上面已锈迹斑斑,门上有一个长方形的口,只支着两根铁棍,因此隔音并不好,能听得见外面一切的动静。屋内四张上下铺的百鸽笼木床,床脚已让虫子蛀的斑驳,屋尽头一只马桶,残余着洗刷不掉的臭气。
嘉岚掩了掩鼻,挑了一张靠门的床坐下。一坐,那床板支呀支呀发出久经折磨老旧的声音。
回忆起白日被抓的情形,有些哭笑不得,低头轻叹了口气。
恰这时,忽听见牢房二门有窸窣声传来,接着是一连串脚步声,轻重不一,既有皮靴铿锵的砸地声,又有几被淹没的轻软声,像是布鞋。
声音径直朝着走廊尽头而来。嘉岚心头一动,估计是要提审自己——也好,早来早说清楚了,免得夜长梦多。
然而脚步声却停在了她前面的一个牢房,未再往前。嘉岚起身走到门边,透过那个窄小的栅栏,看见隔壁牢房一个留着辫子的中年大汉被拖了出去,没过一会,就有尖锐的惨叫声隔着两道门传来,声声凄厉刺耳,几乎能将人耳膜刮一个窟窿。
嘉岚身上这才不觉渗出些寒意——世道军阀残酷,当然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
那一群士兵又这么往返了数次,每一次都将一滩血迹斑斑的人形烂泥拖回来,再换一个已被吓软成一滩的人拖出去,惨叫声不绝于耳。不过那个轻软的布鞋声再未响起过,军靴砸地之声像一首拙劣的进行曲,单调循环。
如此反复几回,嘉岚终于觉得后背冷汗涔涔,松了领口脱了外套,让自己稍稍松泛一些。
恰这时,那润物无声的布鞋声又在二道门边响了起来,前面有双军靴领着。那声音极有节律,不紧不慢地向走廊尽头靠近,须臾,终于停在了自己牢房跟前。
嘉岚透过长方形的窗格眺望,早早就看见半幅沉香色的马褂,在一名灰军装士兵的身后若隐若现,脸隐在过道的黑暗里,看不清面目。只估摸得出身形高大,肩膀宽阔,就连穿着马褂这样松垮的衣服,都能看得出身材的挺括。
“打开!”那人在门前站稳,轻声吩咐,声音十分低沉,一听便知惯于发号施令,有不怒自威之感。
士兵点头称是,应声开了牢门,就着牢内近乎惨淡的一豆橘光,嘉岚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那张脸太过出挑,让昏黄灯光勾出了电影中的意境,她不期然怔了一怔。
来人似乎浑然不觉、摆手屏退士兵,行云流水般地自在进了门,又喧宾夺主着将门随手掩上,笑道:“幸会啊沈小姐!”
嘉岚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见他一身马褂长衫,不觉用了旧礼。但她又在外多年,若非在梁淞铭面前,没多少少女之态,一时反倒忘了旧式的女子之礼究竟是怎样。下意识学着父亲拱一拱手,应声“幸会”,又稍作逡巡,方问:“敢问先生是……”
来人轻轻一笑,目光肆无忌惮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我还以为沈小姐这样留过洋的新潮青年都时兴握手……”边说边果然伸出一只手:“我姓顾,单名一个昭字。一介匹夫,沈小姐大概没听说过我?”
嘉岚的确没听过这人,但恐怕不是对方名气不够,而是她自己孤陋寡闻——出国几年,她多少与沪上的新兴圈子有些脱节。
来路就更无从知起了,可直觉告诉她这就是汉口路上指使手下杀人的那人,犹豫了下,才有些迟疑的伸出自己的手。
然而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的手分明还没碰到对方,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一拽,与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身体也被拖的近了些,一起一跌间像撞破了某种隐形的藩篱,嘉岚甚至恍惚听见了他有节律的鼻息。
她一下子被乱了节奏,不明所以,试探性地抽了抽手,无奈力气不如对方,没抽动。对方也像恍如未觉她的试探,手死死握着,指节纹丝不动,没一点松开的意思。
嘉岚只好清了清嗓子示意,对方这才如梦初醒般松开她,嘴里连说两声“抱歉”,神色却仍十分泰然,半分“抱歉”的意思都没有,仿佛方才的“冒犯”全是嘉岚自己多心。
嘉岚无端有些尴尬,下意识舔舔嘴唇,随口问:“哪……哪个‘昭’?”
顾昭缓步踱到她身后,在她方才坐过的床边坐下,床脚发出吱呀的轻响。他眉头轻轻一皱,又立刻舒展开来,笑道:“明昭昏蒙的昭——小时家贫,没念过几天书,后来巧遇机缘,得一个故人开了蒙,那时觉得仿佛重活了一回。后来出来做事,要有个正经名字,就自己起了这个,算是纪念那时候——混沌初散。”
他说话不紧不慢,因带着几分慵懒,有种拖缓了时光的感觉,像流水淌过风车的轱辘,潺潺作响。微微仰头,望着嘉岚依然侧着的半个身影,眼神在她身上游走了个来回,落在她白色的衬衫领子后面。
她脖颈修长,芦笋一般自那领子中冒出一截,像带着水泽,有莹润的光。那里她没梳平整的一小撮短发以一种微妙的跋扈姿势轻轻翘着,一如她的人,一大半时候都温顺平和,几近老好与天真,可真要叛逆起来,又固执地简直不识时务。
嘉岚只问个字,对方兀自解释了许多来龙去脉。她有些错愕,一时不知如何该怎么适应对方的“热情”,好一会,才生硬地客套了句:“好名字,顾先生真……真是性情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