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暴烈地飞溅各处,就像江陵将军赤手非为血肉,如同钢铁猛兽拦下蛟龙前路。于广阔东海无往而不利的龙族血脉,走进了浅窄江水,总不免处处受到掣肘。
遥远思忆涌进陈悠然脑海。
头顶,练气士们于黑夜中放射百千法器,犹如流星雨般轰击湘水水面。蛟龙在那夜沉入江底,口衔荟萃毕生灵气法力的骊珠,静待记忆的继承人。
为甚么,会在这时想起这些?
龙气经她调用半晌,渐已难以为继,她也不愿再推开大门,放任非人思绪占据脑海。
单靠自身气力,独抗桓墨回光反照般的一击,对目前的她而言确非易事。
只见小臂、肘部,一处处迸出血丝,稍一增强劲力,带起气血运行,鲜血更是如箭飞射。
真是不容易啊,她凝视着木剑剑身磨损后,铅质内核与虎爪碰撞出的闪烁花火。
但若不走完这江,蛟龙必将终身位居真龙之下,一生再不得自由。
所以,不会放弃!
她后足一压,重心放低,剑锋随着身姿削落,于桓墨掌心割出不见血的白痕。
对方瞬间落爪如降雷。
陈悠然鼓起残余龙气,剑光冲天而起,意同龙首暴起张牙噬虎爪。
桓墨自然不会眼看着仅存一手断送,好快退回四象主位。他先是把拳头收回腰间,略一蓄劲,即行如洪水滔浪般拍击尽出。
桓家擅长的虎爪手,他竟也弃而不用,这大有可能决定家族命运的决胜手,是拳非爪。
但观劲力初出时,只察其雄浑,细看方知其后势无穷,绵软悠长,以支持拳劲接连不断地冲击。
这大概是江陵将军一生中使出最为精纯的阴力,陈悠然心想。早已忘怀的一些事,复又掠过眼前。
同样地,不是她自己的事。
桓家人根骨本合阳火气象,桓墨更是当中佼佼者。但这体质若不与天阳三法身配合,只会妨碍到别家功法上的修行。
但桓墨天资再高,因着非出本家,终生也与三法身无缘。
除非,桓家允诺以此作为多年来鞠躬尽瘁,为本家代理江陵城的报酬。
然而以她了解的桓玄,决不会信守承诺。十姓之内,从无本家能容绝艺在分家支脉中传开,兔死狗烹,想必是桓墨的必然结局。
这堪比飞瀑刺往九天的一拳,到底是为了甚么?
桓墨生死路上,似已忘记常人看不出来窍妙的路线图,自他双足下走出同时,也为陈悠然尽览眼底。
四象步法,不过是掩饰。敌人真正目的,是入五行取水宫。
也是自幼亲近水法的她有意修成的手腕。
她跃往高天,剑势下扑如龙吞飞瀑。
力与力间再度比拼。同是强弩之末,同是容不下对方称心合意地驰骋于世的双方摒弃一切花巧,踏向灵魂间的激烈碰撞。
这时,桓玄少有的急躁话声才为双耳所闻。“你要对我的代理人做甚么?”
急促脚步声后,桓氏少主冲进大厅。但他来得已太晚了。
“代理人?”
陈悠然瞇起眼睛,躲着拳剑间溅射不定的水气花火。
“这就是你为他一辈子办事得到的待遇啊。比亲兄弟还要亲近,寄托着本家野望而行事的傀儡!像你这种人,像你这种人……我怎么可能输给你!”
剑光一落到底,水龙头卷起两者间散于半空的气劲。随即,连那多余的真气都全为龙头所吸纳。
龙牙交斜着闭合,最终消散成当头一阵水雾。
桓墨拳上劲气也被这过程夺去了。接着,手腕、前臂,尺寸断折。
龙首彻底地不留形迹一刻,江陵城失去了将军。
紧接着,桓玄猛地挥杖,劈散漫天水雾,盯着陈悠然的双目头一回流露杀机。
他一晃杖头,洒出一道碧蓝虹光,意指陈悠然肩头,很快被紧赶着进到正堂的傅轻歌持剑挡下。
剑客护在陈悠然身前。“你是不是说过,要看我本人的剑法?”
桓玄目光如电,自两人身上冷锐扫射而过。
正当此时,王坦之府正堂为阴影所覆盖。
☆、第四十五回
看着笼罩王家府邸上空的黑影,张幽兰微微点了点头,放开捏在一名铁卫颈项上的手。
铁卫倒下,一身盔甲碰撞声丁丁零零。
颈骨被捏碎了,仙人也救不活。父亲未授他医术,已先传他杀人法,所学不多,却实用。
既已得到天师府第三法“妙手补天”传授,即便他不作道人,候任掌教之位本也非他莫属。
然而,他从不自觉配得起这个位置。
为甚么,父亲只生我一个孩儿?
“因为你已够好。”父亲在山门成功把他截下时,曾如此回应。“天师虽不禁成家,我却不预期自己会有后代。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是意外,也是福份。”
那时,张幽兰不自禁地瞧向双手,浑身发颤。“恐怕只是对父亲您而言吧。”
“对我、天师府、整座龙虎山,皆是。”父亲身上道袍被风吹起,不起眼处布满补丁。“乱世将至,合格的新掌教应当仁慈而理智。这山上,唯有你两者兼备。”
“我救活了一个屠夫!您听说了吗?抱朴山仅存的三个小村落被那恶贼领人杀得一乾二净,只为着替桓温那见鬼的北伐部队征粮!他们说,这恰好证明杀戮等若救赎,但您真的想要龙虎山走向如此道路吗,父亲?”
父亲没有回答,半晌问道:“你要去寻他?”
“至少,不能再教更多人死去。若非如此,无法心安理得负起张氏的宿命。”他记得那时的自己,在脆弱外裹上坚韧。“医者的命,和天师的命是不同的。”
为此,才要在学医前精通杀伐吗?
阴风仍在冷冷吹拂。他跃上屋檐,细察四周,再无暗棋潜伏。
黑影既已张开,迷雾山中一战也就有了结果。万幸地,计划按照时寒先前透露的流程进行,一步一步,终于把罪魁祸首引入绝地。
接下来,要注意的只有两回事。
陈悠然体内骊珠因着被动过手脚,随时占据主导。
除非那小姑娘对敌时,毫不想及利用这份突如其来的力量,但这样她早就死了。
对傅轻歌的表现,他倒不担心。徐真鹤已死,白凌尘失踪,世上再无人剑意足以与其相比。那赤红长剑,泛着血色,像疯女人脸上的胭脂。
这却是教他忧心的。时寒和陈悠然均没能发现的,所谓“剑仙”洒在身后的阴影,或许只有长期抱有戒备心的他方能注意到吧。
他轻叹一声,跃回街道上。
“现下要担心的,仅仅是这结界内的结界被强行冲破吗?”
桓玄有意将众人引入杀局,一举歼之,那么为避免过早被察觉,桓家布置于符锚划出界线内的兵员不会太多。
就算这仓卒之间调动起来的队伍尽皆精锐,时寒仍然坚持独守街尾。她说,既然真知晶石的用法已为袁净壶所知,也就不妨大展拳脚。
张幽兰想到此处,心下黯然。
若由父亲使出补天法,即便是时寒那被晶石爆炸震碎所有经脉的双腿,也有法子治好吧。
补天法在道法传承中地位之高,本就不下于真知晶石,而且袁净壶徒得重宝,不知运用之法,时寒双腿皮肉得保完好无损。
但以他的造诣,无能为力。
白袍飘逸长街,路上竟然未遇拦截。
莫非时寒那小师妹当真不曾为人棋子?他决不至于把桓玄的智计判断得如此不济。凡是能用的棋子,桓玄下子时绝不迟疑,每一着均中要害,务求稳操胜券。
就如将所有人困在这小小街区内的四枚蛇石,落在棋盘四角,封断了去路。
紧接着,唯有不留情的近身厮杀。
忽然间,一道白光如电闪过房屋上空。
张幽兰火速奔去。
十二个街口中最宽阔的一段路上,女子倚着轮椅喘息。半截银剑折在一边水洼里,街道两边墙上都染着血。
铁甲、刀剑、符纸、残躯,琳琅散在道上。
瞧见张幽兰匆匆赶至,洛时寒露出欣慰笑意,随即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的肚子好痛啊。”她话声甚轻。“方才运气得急了,伤口又裂开了。”
张幽兰俯下身子,双手浮现淡白光芒,巧手将挣离伤口的银线一一缝回原处。
洛时寒一声痛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