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隐并没打算在瑜安这边待太久。她回瑜安的那份执念,不为其他,只为再看一眼她想见的人。
松柏苍翠,中间是一排排黑色冰冷的墓碑。碑石上镶着照片,刻着姓名、生卒年、立碑人等一系列信息。
走过长长的石板路,踩着每一帧清晰的过往,程隐找到了记忆中的那座墓碑。
看着照片上那张熟悉的面容,抚过那一笔一画宛如盛着血的名字,人未语,泪已成线。
怀里是他最爱的栀子花。她轻轻放在他的碑前,笑说,“叔叔,我回来了。好久不见。”
她哽咽,偏头抹掉眼泪,可再回头,又已是一脸湿润。
江澈站在她身后,喜她所喜,伤她所伤,也跟着湿了眼眶。
天像是能感知人心,停了半天的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程隐没动,无声的悲泣飘在风中,融进雨里。她明明就在眼前,可江澈却没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任何生气。
江澈心惊,伸手过去牵她。她从木然中回神,看到他满眼担忧。她心里瞬间涌上歉意,刚要开口,侧后方突然传来说话声。
程隐连忙拉上口罩遮住脸,带着江澈躲进旁边的柏树丛里。
“爸爸,你快一点哦。”小女孩奶声奶气的声音。
“好,你慢点跑,小心摔。”男人无奈又宠纵地撑伞跟在她后面,大步向前揪着她雨衣帽子上的小耳朵装饰。
“不行,周云叔叔等着看花花。”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支白色栀子花,迈着小短腿奋力往石阶上爬,“我们已经迟到了。”
“没事,叔叔不会生气。”
但小女孩显然生气了,“爸爸,你是警察,警察怎么可以迟到。”
“警察他其实……”小女孩回头瞪他,男人立马改口,“对,警察不可以迟到。”
小女孩这才笑开,蹦蹦跳跳地跑到周云墓前,才刚要打招呼,就看到好大一束花。
“爸爸,爸爸,你快来看!”
不用走近,男人已经远远地注意到了。他快步过来,拿起花看了一下,又立刻四下寻望,脸上竟现出急色。
“程隐!”他一边顺着石板路小跑,一边大声喊,“程隐,是你对不对?程隐!”
树后面的程隐听得心颤,默默往里边又退了两步。
“爸爸,爸爸。”小女孩追了两步,眼看追不上,也就站在原地。
男人从意外的震惊激动里轰然找回理智,忙过去抱起小女孩,把她手里的花放到墓碑前,撒腿就往墓园外跑。
“那是谁?”江澈望着男人渐远的背影问。
“叔叔的战友。”
江澈说:“他在找你。”
“我知道。”程隐轻咳两声,“可我……不能见他。他有他的生活,我以后也不会再回来,没必要见面。”
知道她有自己的考量,江澈也不干预,撑开伞,揽着她的肩往外走,“你感冒还没好,我们先回去。”
程隐驻足,回头望着周云的墓碑,心中有太多的惦念和放不下的牵绊。
这座城市,有她忘不掉的刻骨伤痛,可也有她在乎的沉眠在这里的人。
尽管如此,终究还是得走。
车内放着经典的歌曲,司机师傅一口纯正的瑜安口音跟着轻轻哼唱,低沉浑厚,与原唱竟像了七八分。
沥青路边的两排绿荫在飞速后退,程隐靠着江澈肩膀,出神地望着窗外的景象。直到眼睛酸涩,才闭目把半张脸埋进他的肩窝里。
江澈整理了一下她的帽子,垂眸,却看到黑色的外套上被断续滑落的晶莹润湿出一道痕迹。
她在哭。
悄无声息,不想让人看见,江澈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偏头吻过她的发,沉郁地看着车窗上交错的雨水,对瑜安这个地方半点儿喜欢不起来。
“后边那辆车是跟你们一路的吗?”大叔往后视镜看了两眼,不标准的普通话隔几个字往外蹦一下,“从墓园出来就一直跟条尾巴似的。”
程隐本就警觉,闻声立刻抬头,跟江澈频率一致地往后看。车窗上淌着雨水,只能看到模糊的车牌号,看不清车里是什么人。
司机师傅一边看着前方的路,一边从后视镜里观察他俩的反应。程隐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师傅没法判断,倒是从江澈的神色里读出了几分凝重。
“要我帮你们甩开他吗?”不等两人回话,司机师傅脚已经慢慢踩着油门往下,语气里竟有几分跃跃欲试的兴奋。
程隐回过头来,发现江澈正看着她,目带询问。两秒对视,答案已出,程隐说,“师傅,那麻烦您了。”
“没问题,坐好扶好啊!”发动机一声轰鸣,师傅一手方向盘,一手握档杆,油门直踩到底,车身在雨中如离弦之箭,嗖然而出。
郊野的路道,多是环山而建,接连的急弯,又陡又窄,不时还有对向车迎面驶来。
江澈一手搂住程隐,一手拽着车顶扶手,往后看,后面那辆车竟然紧追不舍。
师傅严肃的神情下,燃烧着烈焰般的战魂,愣是把手动挡的家用型轿车硬生生开出了F1方程式赛车气势磅礴的刺激感。
路面湿滑,未减速的弯道车身一道飘移,程隐惯性地跌撞进江澈怀里。两人的重量叠在一起,压着江澈的后背直直撞向车门。
江澈没发出半点儿声音,可程隐感受到他身体的肌肉紧绷了一下。所以下一个弯道,程隐伸手从他腰侧穿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手掌撑护住他背后。
“我没事,小心伤着手。”江澈微微侧身,把身体卡在座椅和车门的直角处,给程隐的手腾出空间。
“我有分寸。”又一个急弯,要不是两只手牢牢抓住,程隐差点被甩出去。
司机师傅的车速再快,至少是在保障安全的前提下。可后车明显不是,马力全开,下坡路段都没有减速的迹象。
像是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态来的。
眼看着SUV就要撞上轿车车尾,司机师傅猛地一拽方向盘,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拐进对向车道,车身擦着路边护栏滋啦作响。后面的车从坡道直冲而下,刹车灯从头到尾都没亮过。
“我刨他个祖坟,这帮孙子明显是冲着要人命来的啊!我他妈的,还真是出门遇着亡命徒了。”师傅在这一场惊吓中完全没了炫车技的雅兴,哼经典歌曲的浑厚嗓音此时飙着瑜安口音问候着对方祖上十八代。
人面临危机的时候,总会生出一种看似不理智的理智。
这一场有目的性的跟踪和谋杀,程隐一点也不意外。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回到瑜安,她的命就已经悬在了生死线。
杀人凶手的女儿,凭什么能活着。
他们始终都想要她这个余孽偿命。
她原本死不足惜,可是,从五年前开始,这条命就不是她在做主了。她曾经承诺过要活着,所以,她一直在努力地活着。
但眼下……
她看看身旁的江澈,心中已有决断。
不能让江澈受她牵累,无论如何,她必须让他全身而退。
混乱之中,师傅把车停在半坡,竟然还有心思从烟盒里抖根烟叼上。打火机一点,吐了口烟雾,一边挂倒车档调头,一边往后视镜看了一眼。
视线相撞,程隐看到他笑了一下,眼神有些冷,还有些狠,与之前简直判若两人。
心里骤然一沉,程隐直觉不好,这种像是被人紧紧捏住心脏的压迫和窒息感,竟比刚才从死亡边缘走一遭更让人全身透凉。
要杀她的人难道还不止一拨?
第35章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那辆SUV同样调头赶了上来,甩都甩不掉,俨然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
程隐一开始想过,如果对方是冲她来的,那她就半道跳车,生死由天,绝不能让江澈有什么闪失。
可现在,浑身透着诡异的司机大叔看着明显也不是什么善茬。后车紧黏,车内敌我不明,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全然不知。
程隐眼中仿若蒙上浓浓的雾霾,她后悔了。她不该那么任性的,不该让江澈带她来瑜安,害他身处险境。
雨越下越大,车轮轮毂飞转仅剩残影。路面积水,两侧砰然扬起巨大的水花,蹦溅在窗面上,声响宛如冰雹砸击。
“嘣”的一声。
后车猛撞上轿车车尾,受力的地方瞬间凹陷,尾灯处破破烂烂。掉落的金属外壳残骸躺在雨水中,又被后车碾成渣。